——记徐健先生的绘画
陈丹青
北京画家徐健与我同代,自小酷爱绘画。“文革”期间艺术学院全部关闭,而我们居然各自跟一位师傅学画画,受益终生。如今,我俩格外感激当年的恩师,尤其庆幸我们喜从绘事的缘起,起于古老的师徒制。艺术教学的师徒制,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源远流长。古代的宫廷画师或民间工匠,千百年来都是以师徒制传授技艺,人杰辈出。自从学院制开创后,规模大,收徒多,教学内容循序而庞杂,艺术教育步入现代进程,师徒制于是渐渐没落,但因其朴素而有效的传授方式,师徒制仍然没有断根。遇上“文革”那样的非常时期,我们这代人便都各自寻师学艺,今日美术界不少中年画家,想必都有一段难忘的师徒情谊,有自己感激终生的良师。
我的开蒙老师是上海民立中学美术教员章明炎先生。初中那两年,我跟着老师四处画毛主席巨幅肖像,就此学起油画来。徐健先生初习国画,恩师王雪涛,名气可就大了。从学童到青壮,跟随王老前后整整十个春秋。那天,徐健先生给我看当年的照片,竟有一枚是王老入殓之际所摄。徐健说,他为王老的入殓装扮,认认真真做了五小时。
看着那枚照片,令人不胜感慨。我后来算是上了艺术学院,知其优胜,并有幸遇见好老师;而如今又回到学院教书,痛感学院现状,实在积重难返,只因不是本文的主旨,暂且不表。我要说的是:师生与师徒,一字之差,差之千里。在学院制当道,师徒制没落的今天,我愿借徐健先生跟随恩师的话题,说说师徒制。
师徒制的优越,一者体现为感性与实践性,一者体现为德性与人性。二者相加,徒弟学到艺术的同时,也学会做人。
师徒之间的教学,不是上课,不是讲道理,不是灌输教条,而是眼到手到心也到,落实在每一幅画具体而微的感性认知与实现过程中。譬如徐健师从王雪涛,先以花鸟画入手。据他回忆,王老的教学十二分具体:怎样画禽鸟的眼珠、羽毛、腹背,怎样画时花的花瓣、花蕊、茎叶,以至如何运用淡墨、浓墨,如何飞白、点苔,如何用水、用笔、用粉、用纸,无不亲自示范,随处指点,边画边说,徒弟在侧,全是当下的交流和体悟。这样的技艺,初学的孩子最想学,然而在学院未必学得到,即便学到,也学不细,学不活,学不精。
师徒制最为优越者,是师傅在工作伦理上的人格影响,这是当今学院教育最为薄弱,甚至完全缺失的一环。古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实在点出师徒制“情同父子”的神髓。人子对父亲,大抵由爱而敬,由敬而孝、而顺、而渐渐成长自立。身为人子,原非出于选择,故父子仇逆难安,是常见的事。而徒弟可以选择师傅,若果然诚恳勤学,师傅便亦爱徒弟。徐健矢志跟随王老,直到师傅逝世,便是古人所谓“心诚意正”,而谅必王老也喜欢这位徒弟,竟至于留在身边十年之久,这种漫长而深厚的情谊,朝夕濡染、言传身教,其纽带是绘画,然而体现为日常生活的细微言行,深植于人性、人情、人伦,实在比父子恩情还珍贵,一般学院课堂师生间,哪可能分享到如此实在而丰富的人生体验。
我所羡慕徐健者,还在另一理由,即他与王老那种质朴的师徒关系,令我怀想已然消失的民间遗风:在没有现代西式艺术学院之前,老北京、老上海,以及神州各地,有无数师傅与徒弟是以乡俗或市井式的活泼人际关系,一代代分享传递着艺术的喜悦,而千年以来的绘画大统,其实就靠民间师徒得以维系根脉,延绵接续。我听徐健谈论绘事,一点没有学院里那种煞有介事的理论腔和隔膜感。学院教育初起之时,自有一股生气,但为其日渐庞大的行政性质所决定,终必流于教条、空洞、僵化,而师徒制落实为人的关系,遍在民间,与生活相融无间,故师徒关系在社会中好比花木之在自然,始终有活力。我听徐健回忆王老平日的说话,零零星星,都是极可贵的经验之谈,有一件轶事亦足令今人思量:譬如年节一到,王老竟会在工资中匀出几份,借喜庆之际分赠贫寒的画友。这种古风与德行,今日不可思议,而在徐健平日予人的慷慨体贴中,乃可窥得师傅的遗德,这些品质虽不可教,却是可学的。在徐健评说师傅的文字中,就多有类似的细节。
徐健的画艺,初以师傅所擅的花鸟画入手,之后是山水人物样样都画。他既不追清末文人画过于理性的套路,也不尚新国画“革新”之类空谈,下笔作画,但求画兴,笔意飞动,用墨饱满,设色也多浓艳,有一种质朴自喜的非学术性,兼蓄师傅作画率意为之的习性及徒弟的自得其乐。他落笔的路数是中锋偏于侧锋,转则间不太在意晚清以降种种用笔行线的格律,以状物为先,注重鸟雀花卉的形神,他的敷彩多取原色,务求透明润泽,并不过多烘染,这些技巧均颇得王老真传。徐健毕竟是当代人,青壮时期酷爱油画,也取师徒制习惯,拜中央美院李天祥、赵友萍为师,画了不少油画,偏爱静物,其用色,或因纸上彩墨积习之故,浓艳大胆,不求画理,但凭画兴,亦自有一股喜气。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美术界大致以学院艺术为主脉,演至今日,门派杂多,说法纷纭,其中固然开拓许多新的风格与领域,但比之明清以上的传统绘画,民族文化的根性日渐失落,比之西方,又多不伦不类而急功近利之作,较成熟自立,道途尚远。我有时宁愿看看学院以外的艺术,要么是前卫当代艺术那些生猛活泼的吵闹,要么就是由师徒传袭一路下来的花鸟类国画,因其间没有夸张强求,反倒留存着绘画原初的动衷与喜悦。与我同辈的书画家中,如徐健这样曾经跟随名师如王老者,或亦可算是行将消失的京城地方文化中稀罕的个例吧。他的画册是他快乐的劳作的记录,是对恩师的敬意,在我看来,也是对师徒制教学的私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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