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空战老兵的非凡人生(九)

　　第十七章  千里寻夫，阴差阳错  英雄美人，再入角色 

　　1950年春天，正当我豪情满怀投入人民空军建设之际，空军华北军区航空处政治处传来消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妻文乐已抵达解放区，并辗转来到北京。我深感意外。

　　由于我驾机飞往解放区，国民党当局对文乐实施监控、盘问甚至迫害。她躲过国民党特务的干扰，又逃不过周围的风言风语。被逼生活无着，只得离开武汉，只身来到上海，找到一个殷实富户当家庭教师。但走到哪里，特务就跟踪到哪里，什么职业都找不着，任何人都不敢和她接近。当她走投无路时，时局正一天天向好的方向发展，国民党大势已去。上海解放后，她在一位朋友的资助下，辗转来到北京，到处打听我的下落。眼看一对恋人经过磨难后可以永结同心，但事态竟突然逆转，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用传统的观念说，这是我与文乐有情而无缘。

　　我彻夜冥思苦想，情意缠绵地给她写了一封长信，提到我们自武汉分别后的详细情况。不久，我收到回信，内容简短，字里行间没有一点点未婚夫妻的感情，也没有想见面的意思。我深知爱情的曲折与坎坷，会产生隔阂、猜疑、嫉妒、不容甚至排斥，文乐虽然离我而去，但我衷心地祝福她幸福、美满。后来，文乐改名，并赴东北进入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还是搞音乐，找了一个对象姓李，据说是华侨，也是电影工作者。

　　就在我暂住华北航空处时，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突然进来一位不认识而给我送信的女同志，只见她穿一身适体的黄色军装，扎两条羊角小辫，眼睛水灵灵的，模样很俊俏，脸蛋白里透红，身材窈窕，还带有几分少女的羞怯与稚气；一口北京标准话，给我的印象很好。我想此女必是大家闺秀或名门之后，而小小年纪参军，其出身也一定是个比较进步与新潮的知识分子家庭。后来她经常来我这里闲谈，态度很温和。我被她的大胆和勇气所折服。在闲谈中我逐渐了解到，她叫齐书云，原是北平中法大学二年级学生，北平和平解放后，她随同学们参加了解放军，现在是空军某部文化教员。她父亲齐鸿桂，从国内某名牌大学毕业后，赴法国勤工俭学，抱着以“实业救国”的理想，选的专业是汽车制造，准备学成回国办个汽车制造厂，从不过问政治。在1920年前后，他在巴黎认识周恩来，彼此关系很好。

　　齐书云闯入我的生活后，我到她家拜访过，她父母对我以礼相待，看不出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也许，新中国的诞生，反对包办婚姻，做父母的只好尊重女儿的意见。时间长了，齐书云向她父亲透露我曾毕业于黄埔军校，又毕业于中央航空军官学校，还在美国留过学。再次相见时，他们的态度更加和蔼，不再把我当作“土八路”，而是有些亲近，把我当作“准女婿” 看待了。

　　我和齐书云虽然没有明确地谈终身大事，但彼此的关系已非同一般。从她陪我在王府井大街闲逛，邀我到天坛公园、颐和园春游，从她的表情上看是极为自豪的。在旁人眼里，这一对解放军情侣走在马路上，郎才女貌，英雄美人的联想会油然而生。当双方有意结成终身伴侣时，除了要经各自父母同意外，最主要还是单位是否同意，尤其是我们空军飞行员。我向组织上如实汇报了齐书云本人的情况及她的家庭情况，特别提到齐鸿桂和周恩来的关系。

　　1950年春，我与齐书云的关系渐渐明朗化了，双方单位领导和同事、朋友、亲戚都知道了，有些同事还催着要吃喜糖。但我考虑双方认识才半年左右，结婚的大事不可操之过急，等到中秋前后再说。这段时间，南苑航空队迅速扩编人员，飞机也增加了。我们飞行中队担负着保卫首都防空的任务，还要培训新来的飞行员，所以工作非常忙。不久，我们又集体乘火车赴天津机场接收苏联拉—9战斗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飞行训练任务，驾机返回南苑机场。接着我被调去南京，保卫南京、上海、杭州的领空。

　　去南京前夕，齐书云含泪送我上了火车，依依惜别，我告别了北京，告别了恋人，心情惆怅，一夜未眠。

　　1950年6月19日，人民空军在华东组建的第一支航空兵部队——空军第四混成旅在南京大较场成立，旅长方强，政委李世安，旅下辖歼击机第十团、第十一团，轰炸机第十二团，强击机第十三团以及4个供应大队，有各种飞机近160架。各团分别驻南京、上海、徐州等地。每个团辖3个大队和一个直属中队，每个大队下辖3个中队。我们这个部队是由拉—11型螺旋桨飞机、杜—2轰炸机、米格—15喷气式飞机、伊尔歼击机等4种机种混合编组而成。我任歼击机中队长。中国人民空军第一支航空部队为什么不叫第一混成旅而叫第四混成旅呢？原来，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奉命组建华东空军作战部队时，他问从二航校调来的旅政委李世安：“新组建的空军第一支航空部队，你看是叫第一旅好呢？还是叫第四旅好呢？”李世安没加思索快人快语：“当然按顺序称第一旅好。”刘亚楼说：“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叫四旅好。叫第一，容易产生老子天下第一，骄傲自满情绪容易滋生，毛主席在井冈山创建中国第一支工农红军时，就叫红四军，我看就叫空军四旅，这里有一个继承和发扬红军光荣传统的问题，还有利于部队建设。”

　　第十八章  朝鲜战争，升空激战，不忘先交“入党申请”

　　“螺旋桨” 拼掉“喷气式”， 创世界空战史奇迹

　　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分三路跨过鸭绿江，秘密开赴朝鲜战场。朝鲜战争爆发后，空军能否参战成为焦点。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希望刘亚楼拿出实际行动，来驳斥美国麦克阿瑟说中国“没有空军”的狂言。刘亚楼手中只有一张牌，也是唯一的一张王牌，我们混四旅。从飞机的性能及火力配备方面看，混四旅的飞机是很难担起空中掩护或出击任务的。没有空军，这场战争就只有认输。毛泽东派周恩来、林彪前往苏联会见斯大林，要求苏联帮助我们装备40个空军师，并且请苏军配合作战。在斯大林的支持下，大批的苏联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陆续运抵中国。

　　我调空二师飞拉—11，当然赶不上飞喷气式。不过，空军得陆续装备，不能性急。空二师、空三师都是在混四旅基础上扩编而成。空二师驻防上海江湾机场，我为某团飞行中队中队长，在训练拉—11歼击机时，领导上认为我认真负责，积极投入，颁给我四等功、三等功奖状各一个。1951年春，部队移防南京，秋季又移防河北涿县（现涿州市）。9月下旬，奉命飞往通县某师驻地，演练掩护轰炸机群出征。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3周年国庆，我掩护轰炸长机飞越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等领导人的检阅，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国庆空中阅兵式。

　　1951年10月，我空三师开赴安东前线，接替空四师的护卫任务。我们在河北涿县的空二师，飞行员们个个摩拳擦掌，焦急地期盼轮到我们上阵，好在实战中考验自己的本领。但领导说，要我们苦练本领，多学几句朝鲜话，仗有的是打的，要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空二师上阵。但我心里有数。飞拉—11能上阵吗？现在是米格—15吃香，装备不改变，只能当教练机用。

　　不久，志愿军总部决定，以志愿军空军轰炸第八师、第十师开赴第一线机场，以两个师配合地面部队，实施陆空协同作战，收复大和岛、小和岛及其附近的椴岛、炭岛。空军歼击航空兵二师调至凤城机场，以拉—11飞机16架与杜—2飞机组成联合编队，执行全程护航任务，空三师以米格—15飞机24架（两个团）担任战场空中掩护。

　　我们空二师终于盼来了赴朝的战斗任务。

　　志愿军支援地面部队攻占大、小和岛，具有重要意义。这几个小岛位于鸭绿江口岸的朝鲜西海岸，是美军主要前哨和雷达阵地，岛内盘踞着韩国的“白马”部队及美军和南朝鲜陆海空军情报人员1200余人，并设有大功率雷达、对空台及窃听机器，日夜侦听中朝军方情报，对我军是一个严重威胁，不消灭岛上的敌人，这个仗就无法打下去，据此，志愿军总部决定，空二、三、八、十师各一部配合我陆军第五十军实施陆空协同作战，收复大、小和岛及附近其他岛屿。空军主要任务是保障攻岛部队在集结地区不受空袭；对敌进行航空照相侦察；摧毁岛上的情报指挥设施；轰炸大、小和岛附近海面的敌舰艇，配合地面部队夺取岛屿，这是人民空军创建以来第一次协同陆军作战，执行轰炸任务。

　　11月2日，空三师、空四师分别出动飞机对上述岛屿进行航空照相侦察，查明了岛上的敌军和工事情况。11月5日夜，我志愿军第五十军一部攻克椴岛。11月6日14时35分，遵照空联司指挥部命令，空八师二十二团二大队图—2轰炸机9架，由大队长韩明阳率领，携带爆破杀伤弹、燃烧弹对大和岛进行轰炸。我空二师第四团的拉—11歼击机配合。

　　在出击前的几天，丹江地区连日下雪，气候特别寒冷，几乎滴水成冰。凤城白雪皑皑。所有参战空、地人员个个精神抖擞，日夜盼望出击的这天到来。真巧，升空这天，风和日丽、云高1000米以上，能见度极好，东北风每秒以两米风速轻拂，这对我来说，是出航战斗的最佳天气。

　　11月6日午饭后，飞行员齐到机场，见到停机线上一长排拉—11飞机16架，整装待发。我心里涌现着无限的感慨。当我跨进我的13号机舱，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地勤人员代转四团党委。这是一年前就写好的入党申请书，由于时机不到，未敢呈送上去。今天，我认为在出征前呈送申请书，一方面是表示决心做一名共产主义战士；另一方面这次出征万一牺牲，请按我的心愿追认我为共产党员，我就心满意足了。临行前，写了一封信给北京的齐书云，报告我的近况，要她等候我的立功喜报。

　　空八师二十二团二大队杜—2轰炸机9架从于洪屯机场起飞，编成大队楔队，高度2000米，速度每小时360公里，向目标前进。空二师四团16架拉—11歼击机于凤城机场起飞，15时16分在预定地段与杜—2轰炸机会合。15时38分，担任高空掩护的空三师七团24架米格—15歼击机，准时到达预定空域宣川、身弥岛上空，在7000米高度上进行掩护。联合机群行动隐蔽，配合默契，迅速向目标挺进。当轰炸机群抵达大和岛上空时，大队长韩明阳首先发现目标并果断地下达轰炸命令，领航主任柳元功传达命令定向定距离瞄准地面轰炸目标。这时，天空出现朵朵烟团，敌高射炮开始射击了。9架轰炸机的81颗重磅炸弹全部倾泻敌阵，岛上很快燃起一片火海。护航歼击机指挥员张华兴奋地大声喊道：“炸得好哇！祝贺你们，英雄一号！”我从耳机中听到捷报，高兴得松开驾驶杆，双手鼓掌。16时19分，各机群安全返航，我无一损失。事后，从有关情报获悉，投弹命中率为89%，彻底摧毀了目标，炸死炸伤韩国军队少将作战科长和海军情报队长以下共60余人，炸毁房屋40余栋、各种弹药15万发、木船两只。我们返航后，美联社报道：“这次袭击不会是从中国来的。”敌人认为这是苏军的一次行动，他们不相信年轻的中国空军有如此高超娴熟的空战技术。

　　11月30日下午，陆军第五十军一四八师进攻大、小和岛，空军再次协同作战。空联司决定，以空八师9架杜—2轰炸机，在空二师16架拉—11歼击机和空三师24架米格—15歼击机的空中掩护下，轰炸大和岛幻灯塔的敌指挥机构。

　　轰炸机由带队长机、空八师二十四团一大队大队长高月明率领。升空不久，便遭到美军30多架F—86战斗机偷袭，轰炸机编队的三中队左僚机09号被敌击中起火，宋风声命令后舱通讯员、射击员跳伞，自己驾机如同一团火球，向敌巢冲去，一声巨响，宋风声与飞机同归于尽。梁志坚的10号机也被击中，他命令同机的人员跳伞，独自带着满舱的炸弹，向着一架F—86撞去。

　　炮声隆隆，火光闪闪。我护航的歼击机群眼看轰炸机群被敌咬住，副大队长王天保刚击退一架偷袭的敌机，突然又有7架敌机恶狠狠地围了上来。王天保是东北老航校第三期飞行学员，我教过他飞行，技术过硬。他凭着勇敢和机智，在敌群中又钻又闯，接连击落击伤敌机4架。我正想支援王天保，忽见3号、4号僚机落后，即呼叫他们赶快跟上来。与此同时，发现在后上方许多黑点，好似一大群苍蝇嗡嗡地愈来愈近，肉眼看准是F—86“油挑子”。我急忙呼叫僚机2、3、4号，将炮弹上膛，打开炮和照相机电门，刚说完话，敌机黑乌鸦似的一大群向我机群俯冲下来，炮火嗖嗖地从我机翼下飞过。我带领的2号徐振东、3号周宗汉、4号何岳新，迎战敌机，上下翻腾，左右冲杀，一面以自己的炮火吸引F—86，一面横冲直撞，以翼形成屏障，全力保护杜—2机群。

　　拉—11是苏制螺旋桨驱逐机，时速极限700公里，而号称“佩刀式”的F—86时速1100公里，无论是时速、升限、火力，拉—11都无法与F—86相比, 何况敌机34架，而我拉—11才16架。我中队3号机、4号机不幸在空战中被击中起火，周宗汉、何岳新两位战友光荣牺牲。这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怎不令人泪水满襟。心头痛恨无以复加，我身为长机，一定要报此深仇大恨。在惊险的格斗中，只有积极捕捉猎物。我获得两次射击目标的机会：第一次，尾随攻击我轰炸机群的敌机，距离很近，我咬牙瞪眼，右手食指扣紧机炮扳机，射击了一串炮弹，这架F—86中弹，狼狈逃窜。此时，又一次机会来临，一架F—86紧随我轰炸机群之后，在上升右转弯时，正闯入我瞄准十字框光环之内，机不可失，我一阵炮弹，发发命中敌机身，顿时火光冲天，浓烟四起，敌机拖着浓烟一头栽向海中，见龙王爷去了。接着我一掉机头紧咬着一架F—86，这家伙很鬼，急忙拉杆爬高，眨眼不见踪影。我击落敌机一架，击伤一架，总算为死去的战友报了仇。螺旋桨飞机跟喷气飞机搏斗，创造了世界空战史上的奇迹。

　　此时，我轰炸机群坚持飞到大和岛上空，高月明、邢高科等战友勇往直前，将炸弹全部倾泻敌巢，顿时大和岛浓烟蔽日，爆炸声此起彼伏，大和岛成了一片火海。志愿军第五十军官兵乘势迅速登陆，一举歼灭了岛上的残敌。我机群领队向指挥塔台报告：“球赛结束，2：0领先”，吴恺回答：“立即返航！”15时21分，我机群编5机楔队左转返航，轰炸机降落于浪头机场，歼击机降落于凤城机场。

　　等候在机场上的人们，饱含热泪，迎接着从死亡线上归来的空中勇士。

　　这次空战，由于轰炸机群提前4分钟起飞，致使护航的歼击机在预定时空找不到轰炸机，就在这4分钟内，造成了巨大的损失，给敌人钻了空子。另外，起飞那天，空八师高音喇叭广播请战书、保证书，声势浩大，难免会泄密，也是造成损失的因素之一。

　　空八师被击落杜—2飞机4架，机上人员中除一名领航员陈海泉跳伞负伤外，其余均光荣牺牲。空二师四团部分拉—11飞行员也英勇献身。

　　这次空战，我空军共击落F—86飞机7架，击伤10架，我方也损失飞机6架，被击伤4架。

　　大和岛、小和岛被解放了，轰炸大小和岛的经验教训，将作为中国空战史的一个典型战例永载史册！

　　在烈士追悼会上，一挽联，寄托了无限的哀思：

　　大和岛上神鹰坠，空军出现董存瑞！

　　——殉难的烈士永垂不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