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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父亲侯炳垚 (下)

日期:2013-05-01 09:10 来源:《黄埔》 作者:侯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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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侯炳垚夫妇

  大好人

  父亲是个好人,正如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林上元叔叔讲的:“你父亲有特点,不是一般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父亲有特点、了不起,用我母亲的话说:“你爸是个大好人,也是个死心眼的人。”父亲的“死心眼”,是我母亲常讲的“笑话”。

  “千万不要寄皮袄!”

  那是1958年,为迎接国庆十周年大庆,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等十大建筑正如火如荼建设中。我父亲是被黑龙江农场派去参加“农业展览馆”布展的负责人。当时他带领几十号人,每天经手的经费至少几百元,甚至几千元。那个年代,这可不是小数目。我父亲是早春去的北京,快到夏天了,热得实在不行了,一连几封信写到农场家中,催促母亲快寄单衣。其中一封只有七个字:“千万不要寄皮袄!”我母亲笑他:“死心眼,不知道先买件穿。”父亲说:“没空儿,也没钱。抢时间,赶作品,经常两、三天不合眼,在展厅里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猛一醒,才想起我的工资单位还没寄来”。

  看瓜提壶水

  “文革”初期,父亲已从宣传科下放到瓜地种瓜了。奇怪的是秋天到了,瓜都熟了,父亲每天中午到瓜地值班,照旧提一铁壶开水去。我母亲说:“遍地西瓜,就你一人,还用喝水?”父亲说:“瓜是公家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星期天,父亲带我小弟一起到六公里外的瓜园看瓜,仍是提一铁壶开水。一望无际的瓜田里就爷俩,看着遍地圆滚滚的大西瓜,七岁的小弟闹着要吃,父亲就给他讲故事岔开了。还教他唱京剧“打渔杀家”片段,就这样爷俩喝白开水,唱着“国粹”,其乐融融。现在想想,四十多年前的边疆,西瓜的确是“稀罕物”。这就是儒家提倡的“慎独”吧。父亲应是位大儒。五、六岁便开始读“四书五经”,一生嗜好购书买报。尤其晚年,更是手不释卷,还写了很多日记。一叠叠的速写,一摞摞的画页,一堆堆的文稿,放在一起两米多高。父亲平时说话办事,引经据典,满腹经纶。他的儒雅,在亲戚朋友中有口皆碑。

  下雨往外跑——“迷秋淋”

  1971年,父亲从菜园种瓜被提拔到果园当了技术员。说是技术员,其实仍是下放劳动。每天给果树锄草、浇水、施肥、嫁接、捉虫……他自费买了一大堆果树栽培方面的书。我母亲着急了:“不过日子啦?咱每月工资才三十六块五,买书就用了十五块八。干活就行了,还买这么多书干啥?”父亲说:“我一介武夫,会种什么果树,不学咋知道?”母亲又笑问:“下雨人家都往屋里跑,你咋往外跑?刚下班到家,雨就下大了,像个傻子冒着大雨往外跑,跑到苹果园干啥去了?”父亲也笑了:“我想看看我嫁接的果芽,在雨中是啥样子。”母亲又问:“想当科学家?”“对,米丘林!”父亲答到。后来母亲问我:“下雨往外跑,‘迷秋淋’是咋回事?”我告诉她:“米丘林是苏联的果树专家。”母亲一听很害怕:“还敢当专家,不怕再被打倒”?

  “破财免灾了”

  记得1969年春季,我们举家内迁到黑龙江省集贤县二九一兵团一营十七连。到了人生地疏的环境,为了生计,就学当地人,秋天打柴禾堆积起来,预备冬天做饭取暖用。就这样一家五口人,花费业余时间来打柴。特别是白天干了一天农活,已经精疲力竭。还得赶紧吃口饭,有时边走边吃,再到离家三、四里的荒草坡上,学着用东北的扇刀(刀头长三十多厘米,刀把近两米),一片片地把野草、蒿杆割下来,快晒干时捆成捆儿,披星戴月地再一捆捆地垛起来。一家文化人,谁干过这种活?为了生存,学着干。刚开始不久,父亲用力过猛,一下子扭了腰,疼得不敢动。他自责地说:“出师不利,战斗刚打响,就减员了。”五口人,老病小三人,只有我和大弟是主力军。一个多月下来,我俩手上磨起血泡,再变成老茧。就这样辛辛苦苦地堆起了两大垛。看着丰硕的劳动果实,全家人高兴极了。又是一个星期天,借了一辆平板车,大弟驾着辕,兴高采烈地准备把成果拉回家时,远远看,两个大草垛咋没了?走近了,只剩下小半捆儿和散落的一地乱草。真的丢了!望着全家一个多月割出的一大片空旷的草茬子,我和弟弟顿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只听见父亲慢悠悠地说:“柴禾(河南人发音caihuo)——财祸,柴(财)丢了,禾(祸)没了,破财免灾了。”一连说了好几遍,说得我和弟弟也只有破啼为笑。有了这个教训,还真长了见识,每天割下的青草,不等晒干,过一两天就背回家再晒。沉是沉了点,却再没丢过。

  “记住共产党的好”

  1969年的秋天,是个多事之秋。一天上午,50岁的母亲在割大豆时让同事从田里背了回来。因为肚子绞痛,满脸苍白,汗如雨下,不省人事。我和弟弟跑到连部没找到车,又跑到营部求援,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医院今天没电,手术做不了。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看着母亲痛不欲生,我们心如刀绞。绝望中,正巧二九一兵团郝庭让副团长下来视察工作,刚下车,见我们姐弟在哭,问明情况。他说:“坐我的吉普车去团部医院,救人要紧!”这时有人把郝副团长拉到一旁说:“侯炳垚是‘历史反革命’,杨秀华是‘地主婆’,这里到团部一百多公里,万一……”郝副团长斩钉截铁地说:“人命关天,有责任我担!”

  坐在飞驰的吉普车内,我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一路。院长一看是“小吉普”送来的,一定和首长有关,不敢怠慢,组织全力抢救。命悬一线的母亲起死回生!母亲得救了,父亲含泪发自肺腑地对我们说:“要记住共产党的好。”是啊,没有亲身经历生死离别的痛苦煎熬,就不会深刻体会重生再造的无量功德!此后,在黑龙江屯垦戍边的二十多年里,就是三九严寒,气温零下三十多度,我们一家人,心里也总是热乎乎的,因为我们感受到了共产党的温暖。

  40年后的2009年,在庆祝我父母结婚70周年的家宴上,当大家夸赞耄耋寿星有福气时,老父亲高兴地说:“对,有福气。咱们享的都是共产党的福!”

  “别添麻烦了”

  父亲一平反,我们果真可以考大学了。1981年,我大弟考上了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1983年,我被评为黑龙江省优秀教师,也考上了黑龙江教育学院离职进修。这年暑假,弟弟学满回到郑州探亲,父亲格外高兴。父子俩彻夜长谈。弟说:“爸,您记不记得?当年造反派抄咱家时特扫兴,背后说‘真没想到侯炳垚这么穷,盖的是旧棉花套,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净他妈的破书烂画!’”父亲说:“记得。他们真不识货。”弟又说:“现在国家有政策,‘文革’中被抄家没收的东西要退赔。齐白石86岁时给您老画的那幅虾,徐悲鸿给您写的亲笔信,还有线装四大名著(道光年间的),太平天国的大铜钱(父亲从收废品老头那买来的,直径十四五厘米,厚四、五厘米,上面刻着‘太平之宝’四个大字。有人考证为太平天国钱库的镇库之宝)……”父亲说:“当时那是‘破四旧’里的‘旧文化’,抄走该烧了,或扔了吧!”弟又说:“如果没烧呢?没扔呢?咱写信到农场要回来!”父亲默默无语,点上一支烟。沉思了好久,才说:“算了吧,身外之物。再说,国家现在百废待兴,各级政府有很多大事要做,咱就别添麻烦了。”弟弟是极孝顺的人,也就顺着父亲的意,索赔之事从此不提。

  近年来,电视“鉴宝”栏目火爆。我跟老父亲开玩笑说:“爸,齐白石老先生给您画的那幅虾、徐悲鸿那亲笔信,要留到现在最少值几百万了!线装四大名著、那大铜钱也值几百万了!”老父亲说:“命里有自然有,命里没有莫强求。”我又奇怪了:“您老一辈子不迷信,现在信命了?”老父亲坦荡地说:“命非人造,事乃自为,我缺吃呀,还是缺穿呀?”我对老父亲又一次肃然起敬:为了国家,抗击倭寇,武不惜命;和平年代,文不爱财。

  “教也教不会”

  父亲离休后安居郑州,不断结识书画界的朋友。1988年,父亲和著名画家潘进武先生、刘玉衡先生创立了郑州中山书画社。当年,90岁高龄的民革中央主席屈武先生还题了字。大家推举父亲当社长,这一任就是12年。期间不断发展新社员,切磋画艺开讲座,展示风采办画展,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邻居王大妈问:“侯老离休月月有工资,还天天忙着上班,一大早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一月又挣好多钱吧?”母亲很自豪,朗朗地说:“挣钱的事别找他,花钱找他,还是自己掏腰包!”特别是在元旦前夕,父亲经常带领书画家们为都市村庄或郑州辖区县、乡义写春联。记得1996年元旦,我去郑州看望父母。进门看见父亲正用中药泡脚。我给父亲洗着脚,一看有点肿,忙问咋回事?母亲说:“75岁的人了,不知道爱惜自己,这么冷的天,在街道上站着一写几小时。我知道你爸缺心眼,临出门我还交待:你累了喝杯水、解个手、抽根烟,坐那儿歇会儿。”父亲笑着说:“忘了。”母亲很欣赏地说:“教也教不会”。

  “我赚大了!”

  父亲1981年离休,两年后(即1983年)又落实了“异地安置”政策。农场出资在郑州中原区汝河小区(当时在全国也是宜居的典范),为其购置了46平方米的两居室,从此定居郑州。父亲的工资一直比较低,每月才几百元。近几年物价上涨,他的工资也涨到每月一千多元,他很满足。2009年春,农场的书记和组织部长来到郑州,特地到家中看望我父亲。组织部长说:“侯老工资这么低,我回去看看,是不是弄错了。”父亲笑着说:“不低,够花了。不干工作还领钱,不低。”结果真的弄错了。父亲接到补发的一万多元工资,像孩子般地笑了:“嘿嘿!不是会计帮我存着,早花光了”。

  父亲在汝河小区46平方米的两居室里,一住就是28年。近年来,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当年宜居的汝河小区已经落伍,经济条件稍好的人家早搬走了。父亲却乐呵呵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2006年春节,我侄儿从北京回来看他。问:“爷,您老这辈子亏不亏?”父亲笑着说:“不亏,比着死在战场上的,我赚大了!再说了,儿孙都比我强,这就是最大的财富呀!”侄子马上说:“爷,我们可比不过您。当会长、任理事,逢年过节,省、市统战部和黄埔军校同学会的领导来慰问;您老去北京开会,上过中央电视台,吃过国宴,和那么多大人物合过影,多光荣呀!”老父亲哈哈大笑起来:“我运气好,赶上了太平盛世。真不亏,是不是我赚大了?”全家人都大笑起来。我完全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每天都很快乐。

  父亲走的时间选择了10月1日晚上11点11分。在生命最后的九天,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输着各种药液。他静静地躺着,闭目养神。有时慢慢地睁开双眼,慈爱地看看儿女,又慢慢地闭上。静静地躺着,安祥地睡着,他在等。他在等10月1日,举国同庆!他留恋这个美好的日子!夜深了,人静了。11点11分,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无牵无挂地、平静地睡了,永远地安息了。

  每年的10月1日,是父亲的忌辰。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时辰,除了欢度国庆外,我猜测还有一种含义:父亲一辈子工作至上,且不占公家半点便宜。这个日子,国庆节放长假了,儿孙祭奠他都不用再请假耽误工作了,真是善解人意!儿孙们在假期里有充裕的时间来悼念他,他老人家也能心安理得地享用供品了,真是天人合一的好安排!

  2012年的10月1日,我细细翻看父亲的遗照。自河南黄埔军校同学会1990年12月成立至2010年中,父亲担任副、正会长的20年间,他积极参加各种会议,和统战部领导一起在节假日慰问黄埔同学、组织郑州中山书画社的书画家们文化下乡、拥军支教等各项活动。在他身体力行的上百张照片中,我越看越觉得父亲是勤勉敬业的,是幸福快乐的。我和弟弟们也得到了他的真传:爱国是我们生命的旋律,敬业是我们快乐的源泉。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正是父亲留给我们姐弟最宝贵的财富。


侯炳垚夫妇北京


侯炳垚先生夫妇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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