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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队年龄最小的女兵

日期:2017-03-01 16:19 来源:黄埔军校同学会网 作者:曾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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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母亲曾希平

  1982年2月,正月初二,大雪纷飞。武昌两湖书院旧址前,一位老人停下脚步,凝立片刻,然后慢慢向前走去。她的双手轻轻地触碰着大门、墙壁、窗棂、廊柱……柔和的目光扫过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眼中分明噙着泪水。这位在两湖书院旧址前徘徊往复不忍离去的老人,是我的母亲曾希平,55年前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女生队年龄最小的学员。

  1927年2月12日,两湖书院的草坪上,举行了黄埔军校第6期开学典礼。主席台前,走过来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全场一片沸腾。这一女兵方阵就是黄埔军校女生队,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批女兵,“中国妇女解放的先锋和榜样”(恽代英语)。军校女生队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她们中很多人是瞒着家人投考的,“这其中年龄最小的曾希平,家人送她到长沙桑蚕学校读书,她却悄悄投考了军校”。(《二十世纪中国女兵》江林编著,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

  神州天际起风云,男女参军一体同。

  唤起木兰齐努力,从来时势造英雄。

  这是我的母亲曾希平在1926年冬季考取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时写的一首七绝,字里行间洋溢着正在觉醒的中国新女性从军报国的壮志豪情。其时国共首次合作,革命运动风起云涌,武汉军校应运而生,军校决定招收女生队更是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壮举。军校招生启事一出,各地进步女青年报名异常踊跃,报名人数大大超过计划录取名额。湖南录取比例甚至达到百里挑一。武汉分校招生简章规定,“18岁以上25岁以下皆可投考”,但是为了不致流失人才,实际录取时对年龄放宽了要求。母亲当时刚刚15岁,因为考试成绩较好,放宽到年龄最下限录取了。称体重时怕达不到标准,还随身携带了几本沉甸甸的书。

  母亲1911年11月出生于长沙,正是辛亥革命时期。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朝封建帝制,但中国内有军阀混战、外有列强环视,仍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母亲自幼酷爱学习,在国家动荡、民生多艰的环境中长大,虽是女子,却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怀自励。14岁时,母亲考取省立长沙女子蚕业学校,学制为三年,但只读了一年,便悄悄投考了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我的外公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医,年少时曾习武功,为人正直,外婆操持家务,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女儿考军校虽然是先斩后奏,但外公外婆能理解女儿建功报国的志向。离别之时,外公亲自到火车站为母亲送行。母亲赋诗告别:

  十五离家去武昌,严亲相送泪沾裳。

  劝亲珍重千金体,他日荣归姓氏香。

  湖南籍女生到武昌报到后,都安排到斗级营高升旅馆。同学们一般是同校或亲朋结伴而来,母亲和黄静汶则是单独来的。“男女参军一体同”,进入军校前,女生和男生一样经过了严格的入学考试;进入军校后,对学习、训练和生活的要求也同样严格。起床号响,起床、梳洗、叠被,10分钟内必须完成。吃饭必须狼吞虎咽,因为时间不能超过10分钟。每天8节课,4节学科,4节术科,中间几乎没有休息。军事训练课有步操、射击、还有实地军事演练,对女兵也一样严格要求。母亲当时年龄小,个子都没有步枪高,但她并不示弱,像学姐们一样,认真接受各种严格训练,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女生队隶属于军校政治科,政治课程内容非常丰富,有《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社会进化史》《共产主义ABC》《妇女解放运动》等。其中《妇女解放运动》课程专为女生队开设,由沈雁冰(茅盾)主讲。晚上有时上自习课,有时开政治讨论会,讨论题目紧密结合时局,结合学员实际。授课教师皆为时代俊杰或学者名流,其中有不少共产党人,如恽代英、施存统、高语罕、谭平山、李达、李汉俊、许德珩。陈独秀、周恩来、董必武、萧楚女等人也曾应邀来校演讲或讲课。新课程、新知识、新视野,诸多良师的授课或演讲令母亲终生受益,母亲到晚年时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上课情景。

  女生队的学员本来就有主见、有性格,军校学习使她们的思想更趋活跃。起初,女生军服左臂绣有英文字母W(woman)以区别于男生军服,女同学游曦、胡筠、李淑宁(赵一曼)、胡兰畦带头反对,这种做法最终被取消。女生队学员来自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出身与经历,信仰与认识也不尽相同,相互间也会对一些热点问题展开讨论,有时坐在草坪上你争我辩,迟迟不肯散去。在紧张热烈的军校生活中,女兵们仍显露出天真浪漫的一面,休息时唱歌唱戏,自娱自乐。湖南人爱吃辣椒,刚到武汉时口味不适,母亲还与湖南籍学员(如曾宪植)到厨房要辣椒吃,解解嘴馋。

  1927年5月,夏斗寅叛变,叛军很快抵达纸坊、直逼武昌。危急关头,军校全体学员编为中央独立师,女生队编为政治连,分为救护队和宣传队,受北伐名将叶挺指挥,开赴讨逆前线。全副武装的女生队员沿途做革命宣传,在炮火连天的火线上,勇敢投入抢救伤员的工作。时值梅雨季节,有时露宿山头,垫军毯、盖雨衣,早晨起来,军毯能拧出水。母亲年少力小,困难更大,但能咬紧牙关坚持。一个多月血与火的洗礼,母亲意志更坚强了,身体更结实了,由军校学员变成了真正的军人,也为后来参加武汉保卫战打下了基础。

  1927年7月“宁汉合流”,汪精卫公开发表反共声明,武汉形势骤变。武汉军校决定提前结业,在两湖书院举行了第5期炮兵、工兵大队和女生队的毕业典礼。在毕业典礼上,恽代英向学生们说:“武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恶劣,学校就要结束了。你们有家的可以回家去,没有家可回的,就随部队一起走。”

  母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老师与同学,告别了两湖书院,告别了给她的人生打下一记鲜明“胎记”的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临行前赠诗与学友,表达去留两难的惜别情感:

  意外忽闻桑梓变,忧心如炽返长沙。

  临行数顾同游处,肠断龟蛇日影斜。

  马日事变后的长沙被白色恐怖所笼罩,到处都在抓共产党人,军校女生队的学员自然成了嫌疑对象,母亲被迫往偏僻乡间躲避。其后十年颠沛流离,但在困境之中并不沉沦,坚持独立谋生,坚持求学自强。她酷爱写作,尤以1934年至1937年间笔耕甚勤,诗歌散文常常发表于湖南《国民日报》《衡报》等副刊。在兵荒马乱、民生凋敝的年代,早日嫁人成了不少年轻女子合乎情理的选择。母亲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却不为所动。1930年冬,母亲在长沙市民生计理学校学习时,有男同学赠诗表达爱慕之意,母亲回诗婉拒:

  幼小从戎志不凡,卞和怀璧惜珪璋。

  千锤百炼将军志,岂肯深闺绣凤凰。

  从戎之志不变,爱国之心依旧,母亲苦苦等待着报效国家的机会。

  1937年七七事变后,国共两党迎来了第二次合作。军校老师来长沙号召原军校女同学参加抗战。离开军校整整10年之后,报国时机终于来临。母亲在长沙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词,表达抗日决心:

  投笔从戎,曾记得,梅花时节。空怅惘,十年回顾,几番凄切。去去来来惊梦扰,悲悲喜喜遭磨折。到如今,眼见敌机侵,中华厄。

  古今事,难凭说;鼙鼓动,战云叠。念山河万里,负兴亡责。岂让倭奴凶焰逞。须知四亿丹心烈。我军民,奋起扫妖氛,齐消灭。

  母亲再次投笔从戎,以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奔赴湖北,参加武汉保卫战,在主战场黄岗一带担任战壕救护工作。

  到达炮火纷飞的战场,母亲就深深感受到中国军民同仇敌忾、誓死抗倭的顽强斗志:

  民意

  戊寅(1938年)秋于湖北黄岗任战壕抢救工作所见

  (一)

  村村挖掘蒺藜坑,唤女呼儿探敌情。

  若是来时拼一死,吾村不许顺民存。

  (二)

  野蔬充膳甘长藿,点滴储粮备犒军。

  如此民心人世罕,定知中国不沉沦。

  武汉保卫战是中日之间你死我活的一次战略决战,战况空前惨烈。母亲冒着日寇的枪林弹雨甚至毒气,夜以继日地在战壕中抢救挂彩的战士,在死人堆中寻找奄奄一息的伤员,多次身陷绝境。她留下绝命诗:

  绝命诗之一,血海仇

  戊寅初冬(1938年10月)于湖北土地塘

  敌机狂炸难民群,土地塘前日月昏。

  是死是生全不晓,棉衣浴血尽弹痕。

  绝命诗之二,官场恨

  黄冈奉命编担架,武汉何时陷敌军?

  但使诸军能脱险,衡山责问后勤营。

  绝命诗之三,遗愿

  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怜梦里凯歌声。

  中华必定能光复,誓死坚持望后人。

  母亲在战火中受伤,奄奄一息,自忖必死,立下遗书托战友转交军校参战同学,后幸为战友抢救,捡回一命。

  武汉会战粉碎了日寇速战速决占领中国的战略企图。会战结束后,母亲随后勤部撤往重庆。到了大后方,母亲仍旧时时关心抗战形势,对“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一类腐败风气深恶痛绝,曾投文报社予以抨击:

  春秋笔

  辛己(1941)于重庆汽车牌照所

  国难当头大厦倾,官兵浴血困征尘。

  久随鼙鼓知民意,最是官场少战风。

  “小节无妨”先为我,“大权在握”且邀功。

  一朝写入春秋笔,遍地哀鸿泣“上层”。

  在重庆期间,母亲与年轻时曾赴法国勤工俭学的爱国进步人士龚持结婚。夫妇两人在渝期间交往者也多为爱国进步人士,其中就有昔日武汉军校教官、后为民建创立者之一的施存统先生。重庆和平谈判期间,夫妇俩曾受邀与一些爱国民主人士一起,受到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的接见。一位友人奔赴延安,母亲曾赋诗送别:

  莫向知音唤奈何,人生会合本无多。

  他年倘得重相见,一统山河奏凯歌。

  人生相遇难,遇到知音更难。送别好友奔赴延安之时,母亲期盼着与好友重聚于祖国一统之日。

  1949年,新中国成立,但故友天南海北,无缘再度相见。解放后,母亲一直在长沙一家国营工厂担任会计,并曾兼职红专学校语文教师。

  1978年母亲退休,晚年欣逢拨乱反正政策施行、改革开放宏图渐展的大好时光。1982年,我们接母亲从长沙到四川小住,母亲特意要求在武汉停留两天,由我陪同重寻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故址,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令我永世不能忘怀的场景。其时母亲已是一位古稀老人。母亲70岁生日时,曾赋诗感怀:

  学书学剑两无缘,虚度韶光七十年。

  事事恍如昨夜梦,人人都道此朝甜。

  东湖自有坡翁渡,酒店何妨太白眠。

  日暮桥头秋寂寂,归鸿阵阵有书传。

  这首七律虽然写于重寻两湖书院旧址之前,但其情景,却与当日情境暗合:回顾与感喟,东湖与酒店,不就是归地重游时的所思所见吗?母亲敏而好学,“学书”有成,诗歌散文等曾集为三卷,惜于战火动乱中散失,晚年凭记忆所及,集平生所作诗词百首,名为《半爪集》,留与儿曹,旨在激励。十五而志于军,报考军校女生队,二十五不以成家为念,知险而进,奔赴武汉抗倭,虽九死而不惧,更是母亲坎坷人生中“学剑”的辉煌篇章。抗战胜利后,由渝返湘。父亲于1947年病逝。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抚养儿女,言传身教,特别注重教育孩子诚实、勤奋与爱国。1988年,母亲病逝于长沙,享年77岁。

  母亲一生,自励自强,律己至严;于国于家,问心无愧。七十七度春风秋雨,无论冷与暖,无论顺意与坎坷,其中都有一以贯之的元素,这就是爱——对祖国、对民族的爱。这种爱,是黄埔武汉分校女生队的共有情怀,我们后人要终生铭记、世代传承。

  谨以此文怀念我亲爱的母亲曾希平——女生队最年轻的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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