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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李鸿将军

日期:2017-07-01 15:52 来源:《黄埔》杂志 作者:曹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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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黄埔军校毕业的。说起来,算是天子门生,然而,由于与我们的校长政见不同,在刚刚毕业等待分配的时候因叛徒告密,被校长下令通缉。接着是抄家,追捕,我遂成为一名政治犯,长期过着逋逃生活,十多年过去,流浪江湖,后改名重着戎装,而被通缉之事因时过境迁被人渐渐淡忘。我因缘际会,遇上了于政治不甚关心的斯卓然将军,一手拉扯,在国军中当了摩托化部队的一团之长。1942年深秋,我率领辎重汽6团4000名徒手官兵飞越驼峰,编入中国驻印军序列。我这个从小命运蹭蹬的人,一跤跌入幸运之网,更有幸和印缅战场上功勋卓著的虎将李鸿(黄埔5期)将军相识,竟成知已,可惜时间不长,相识于印缅战场,即相别于印缅战场,两年余戎马倥偬,无暇畅叙衷曲,交往太短晢。
  初识兰姆伽
  1942年秋,我率领的徒手兵编入中国驻印军序列,作为驻印军总指挥的直辖单位。域外远戎,人生地不熟,加上骤然直接归洋长官指挥,怪别扭的,很不习惯。这时,作为驻印军的基本部队新22师和新38师等受够了磨难,终于跨过了野人山,来到了兰姆伽。经过整休,改编,装备,训练,都已经恢复了元气,精神奋发。这时,原来的第1路司令长官都撤销了,罗卓英、杜聿明已经回国,郑洞国将军就任驻印军副总指挥,总指挥史迪威只承认郑为新1军军长,另组副指挥部。中美双方,壁垒森严,并不在一处办公。我们由只能担任后勤工作的史迪威的参谋长柏德诺准将摆弄,不得归郑洞国将军指挥,也和所有中国部队没有任何统属关系,表面上只一个洋婆婆管着我,官阶、地位也比各战斗师团的团长高得多。实际上是把我们孤立于洋人阵营里面跑龙套,有事也没人好商量。
  中国驻印军组成,归史迪威指挥,军中的情绪波动剧烈。史迪威很爱护、信任中国士兵,却对于中国军官偏见很深,认为团长以上的中国军官没有一个是能打仗的,他从美国调来几百名官佐,打算使之代替中国军官,军中闻讯后群情激愤。
  我们汽6团到印度后,经过孙立人将军的据理力争,已经得到了史迪威的理解而上了轨道。那些美国军官放弃直接领导华军而以联络官的身份与华军团营长相处时,多年养成的高傲自得、低视中国人的习气不时流露出来,部队中因之仍弥漫着抑郁难平之气。
  郑洞国将军到兰姆伽之后的某个星期六,中国军官们由中央军校同学出面,召集了一个周末大聚会。所有在职军官闻讯响应,开出了20余席酒菜,大家情绪亢奋,壮怀悲切,慷慨激昂。喝的是白兰地、威士忌等高级酒,用的是喝冷饮料的玻璃茶杯。因为我是总指挥部直属团长,论起来在黄埔军校中的资历也不浅,所以,不论如何坚持,宴会组织者还是把我推到郑洞国、孙立人、廖耀湘等将军一桌。在敬酒高潮中各席派出代表来向首席敬酒,郑洞国将军开我的玩笑,让我代席回敬,接着,更指派我代表本席出征向各席回敬。将命难违,也是我少不更事,莽撞地接受了此令,端起满杯洋酒,踉跄地走向各席,一敬一大杯。挨次走到新38师的团营长、连长那一席,与李鸿将军初次打照面,我僵硬着舌头,恭维他们在仁安羌大壮国威,并逐次握手,表明我自己向英雄们致敬。这时李鸿将军离席托住我举杯的手,向同席的说情,他说,曹老弟意切情深,不过,不要过量了,还是我们各干一杯,曹老弟就抿一口了,20多桌呢,不好开玩笑的。
  我当时大概醉得够意思了,竟然不知好歹,婉辞了他的照顾,又篡改了两句古诗说,醉卧兰伽君莫笑,远征畅饮能几回?咕咕噜噜灌下一大杯,然后歪歪倒倒向下席走去,20几席下来,已经不知道是李鸿将军扶我归原席,还是挂在哪一席旁,更不清楚是怎么样回到自己的营房。事后,据传令兵温跃松告诉我,大家散席出来,我非要自己驾驶三轮机器车,让李鸿坐在旁边一道回营房不可,吓得他把心提到了口里,所幸道路平坦,总算没有出事。他扶我上床,我整整三天三夜不知人事。醒来后,副官向我汇报,郑洞国将军来电话询问情况,而李鸿则每天上下午都来电话问情况。从此,我和李鸿交上了朋友,所谓因祸得福,醉酒而意外得到了好朋友。
  胡康河谷战壕度岁
  1943年春节,新38师反攻缅北战役已趋向白热化。他们跨越野人山,攻向敌占区,初战告捷,使我们后勤部队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个太平年,春节报平安,我这个好事之徒,猛然心血来潮,驾起一辆指挥车,颠颠簸簸地跨越野人山,深入前线,寻找正指挥作战的李鸿将军拜年。
  1942年冬,中国驻印军总指挥指派新编38师114团打头阵,重返野人山,接过英军的防务,与日军最精锐、最凶恶的18师团,即原来的久留密师团遭遇。这个师团在华多年,作恶多端,七七事变发生,它就开来中国,在京沪战区耍尽威风,次年登陆大鹏湾,侵广州,犯广西,在中国犯下了滔天大罪。然后调来越南,接受亚热带丛林作战战术训练,参加了南洋诸岛、马来西亚、缅甸的侵略战,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师团之称。中国驻印军反攻之初,便碰到这个死对头。恰巧又因盟军情报失误,把这个强敌经年处心积虑布下的据险固守的阵地,误报为只不过是少数日军培养的一些缅甸土著依靠天险守卫,并无多少战斗力。因此,使我军接替114团上阵的112团官兵付出了不少不必要的牺牲。这个团在这里历尽艰难,其间柏德诺不肯供应粮食、弹药,史迪威不让孙立人师长抽调援军和重武器部队增援,使他们仅凭着严谨的纪律和高昂的士气,同仇敌忾,苦战了3个月之久,用轻武器一步步深入原始森林,一个一个地拔除了日军凭险固守的据点,还创造了被世人传为奇迹的李家寨大捷。在大龙河东岸,112团营长李克已率领一个加强连到了悬崖绝壁的一处绝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李营长情急智生,临危不惧,把部队领到右边的茂密森林中,利用地物,将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榕树精心构成一座堡垒,在树底、树干、树顶造成了层次分明而又上下呼应、左右贯通的立体防御系统。敌人在明处,我军在暗处,居高临下,能洞察敌人的一举一动,使敌人难以靠近。日军使用轻重武器都未能发挥作用。李营长稳住阵脚,便进一步选派了几组前哨,在堡垒的前沿构筑了巧妙工事,并开辟了空投场,接受空投补给,这样坚守了两月有余。后孙立人师长和114团李鸿团长率领部队,经过20余天艰苦跋涉,在此对日军来了个反包围,李营长才从李家寨打出来,一举歼灭了敌长久大佐的整个大队,以彻底胜利结束了反攻缅北的第一战役。
  114团接过112团的阵地后,乘胜急进,克复了新平洋,创造了孟拱河谷战役的胜利局面。李鸿将军大展雄威,战功日益辉煌,我在后方连连获悉捷报,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到前方去,听他亲口叙述胜利详情。所以我选择了春节这天去向李鸿将军拜年。
  动身前,总以为前沿阵地一定十分紧张,混乱不堪,哪知一路驶去,仅因中印公路筑路开始,未铺路面,车行十分艰苦,可未闻一枪一弹之声,渐驶入岗哨严密、隐蔽巧妙的前沿阵地,一位哨兵阻住了我的前进,原来已经到了最前方。哨兵看了我的证件,即引我进入一道战壕,进去才知道这是李鸿团长的前线指挥所。
  李鸿春风满面,沉着和蔼地接待了我,并让我倾听来自敌壕日军的活动声音。他首先告诉我,日军也重视春节,双方已经订下了春节期间局部停止战斗的口头协议,今天我们可以安心畅谈。我安静下来,果然听到了对面传过来的留声机以及无线电广播的声音,播音员还一再向我军恭贺新禧。
  对我甘冒锋镝的造访,李鸿十分高兴,但又警告我说不能掉以轻心。他说,双方养精蓄锐后,明天战火重开,必然较往日更加猛烈。眼下,也要防敌人埋伏的特等射手打黑枪。为此他督促我尽早回返列多,不要再在此逗留,免作无谓牺牲。说着,他为我归程作了细心安排,他展开地图,和我研究回列多的安全路线,并叫来一位排长,吩咐他派一个加强班,全是娴熟警卫工作的精兵组成,务须保证我安全返回。他这以细心如绣花女子的心肠为朋友谋的精神,使我更加自愧冒昧,不但不能为前方多做有益的事,还无端地增加了前方的麻烦,当时我局促不安极了,喃喃地不断谢罪。他莞尔一笑,说,你谢什么罪,我还想为你请功呢。不是么,人们总讥笑汽车团是逃走团,享福团,多少作战部队的官员在眼红你们,千方百计营谋调进你们汽车团。今天竟然有你这位团长有福不享,年节不去向上司拜年套近乎,却来前线拜年,可见你心中有前方。有你这样的团长在后方支持,我们还有什么顾虑的呢?一席话使我感动得无地自容。
  百战艰难感慨多
  1945年春,我奉命回国休假后,再一次飞越驼峰,回到了印缅战场。国内局势虽较前稳定,但一片失败情绪依然弥漫了整个大后方。我赶回已进驻密支那的团本部,立刻受到印缅战场生气勃勃的胜利气氛熏陶。国内战场是望风而逃,一溃千里,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依靠从印缅战场飞调回来新6军稳住了阵脚。回到印缅战场,虽然我的直接上司史迪威将军已奉调回国,由索尔登将军前来接替,大家不理解,心怀疑惑,但一点也未影响胜利进程。孙立人将军已升任新1军军长、新38师师长一职由李鸿将军接任。此时,新38师与30师、50师并肩南向,所向披靡。敌人立足未稳,辄遭粉碎。半月之中,闪电式推进240余里,10月27日克庙堤,占太平江北岸全线,对八莫城迂回,暗渡陈仓,取道铜壁关,飞越铁索桥,沿清代傅恒平缅故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11月16日扫荡了八莫外围。12月15日,完全占领了自古号称天险、易守难攻而又有日军苦心经营、构筑经年的现代化坚固工事的八莫。事后,在日军遗尸上找到一份防御计划,他们把防御定为三期,第一期是太平江战斗,第二期为八莫外围防御,第三期为八莫城区争夺战,每期规定最低限度为坚持一个月,利用八莫的有利条件,长期决死苦守,以待援军到来。不料我新编38师仅用了28天就粉碎了敌人的幻想。
  八莫一战,毙敌原好三大佐以下官兵2400人,俘敌池田大尉等21人,缴获各种军用品无数。因为战功卓著,盟军当局特令从莫马克至八莫的公路命名为孙立人路,把八莫市区中心地段马路命名为李鸿路。
  我回来时,反攻缅北的好戏快结束了,打通国际通道,收复缅南的压轴戏正在展开。在密支那团本部听到这些胜利消息,我这个小别归来者再也坐不住了,尤其是关于李鸿将军,这个我结交未久亦师亦友的知已,我不能步其足迹,再瞻丰采,实在是一大憾事。于是,在一个月色清朗的仲春之夜,我轻装简从驾驶座车驰向八莫古城。车行似箭,进入八莫城后,在一条宁静的马路边,靠近一屏碧篱停车小憩。城市饱受日军摧残,眼下难民回来了,正在重整家园。他们确信中国军队能够保证永久的和平,战争不会再起,因而迅速抹掉战争伤痕,恢复太平年月的面貌。探问间,一位老者施施然走来和我搭讪。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从云南来此谋生的,是历经三代的老华侨。第一次缅甸抗战中,避难到印度,这回又跟着李鸿将军胜利回到八莫。这次国军大张挞伐,打得日军一败涂地,国军的胜利,使华侨也扬眉吐气,几辈子的奇耻大辱也一夕昭雪了。眼下虽旧居毁于兵火,财产受了损失,可赢得胜利归来也值得。大家认为要谢谢这些抛妻弃子、万里远征的健儿为国争光,为华侨撑腰。说着,他要我进屋喝茶。我婉辞道:“夜深了,打搅你们一家安宁不好 !”他说:“我是半夜睡不着,听汽车停靠声,估计国军来了才起来的,如果有用得着小老头之处请吩咐!”我说:“我是搞汽车运输的,未能亲上疆场杀敌,特来八莫凭吊战场!”他说:“可惜你来迟了,战场早已清扫。我们脚下这条马路,是八莫中心街道,现名李鸿路,当时血战最惨,战后恢复得最快!
  一听脚下就是李鸿路,我不由精神大振,几乎要当着老华侨的面,俯身下去和路面接个长吻。很自然地,我又联想到青少年时在上海、天津时走过的霞飞路、戈登路等以外国将军命名的、丧权辱国的路名,不想今天却在国外走上以我国名将命名的道路,而且,这条路的命名乃由盟军统帅部颁布,当地群众乐意接受,不由心潮澎湃。举头仰望,星月交辉,夜清似水,行于李鸿路上,多么令人兴奋啊!这样的快乐时刻,人生能得几回逢?于是,我顿发架车南追,直达李鸿身边之念,然而,转念一想,我是军人,不能擅自离开部队,而且,前军行踪飘忽,进展迅速,此刻此时,他可能又正在构思下一个大战役的计划,我怎么好去打扰呢?
  老华侨不知我何以激动不安,犹豫不决,乃指点江山,和我说起古来。他说,国军在离八莫70余里的庙堤发现了一块碑碣,碑石上刻有“威远营”三个大字,左边刻:大明征西将军刘筑台誓众于此。誓词是:六慰开拓,三宣恢复。从夷格心,永远贡赋。洗甲金沙,藏刀鬼窖。不纵不擒,南人自服。右边刻:受誓孟养宣慰司、木邦宣慰司、孟密按抚司、拢川宣抚司。万历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刻。
  伫立在李鸿路上,浮想联翩,静听老华侨讲古,悠然神往。事隔半世纪,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样辞别老华侨,离开李鸿路,离开八莫城的,只记得从那天起,我常常思念李鸿将军,渴望再与他作长谈,不料此憾悠悠,终未能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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