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同学会

2020年第一期

少年捐躯赴国难 暮年奔走谋统一——访黄埔抗战老兵朱学明

日期:2020-12-01 13:40:00 来源:《黄埔》杂志 作者:顾少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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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埔抗战老兵朱学明,现住常州。2017年10月12日,在常州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王昌年老师的陪同下,笔者有幸聆听了老人的抗战往事。

  一

  朱学明出生于1923年,江苏盐城人,在兄弟姐妹6人中,他排行第二。小时候的朱学明温顺、听话,很受父母宠爱。父亲经营生意有方,家境富裕,兄弟姐妹小时候上的是盐城最好的学校,母亲料理家务,一家人安然有序地生活着。然而,这美好的一切被日寇的枪炮击碎了。卢沟桥事变爆发的第二年,日军的飞机开始轰炸盐城。同年秋天,日军攻下盐城,很快扶起了“傀儡政府”。从此,盐城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朱学明

  1940夏天,黄埔分校在东台县城招生。朱学明报国心切,很想去报名,然而,母亲重病在床,便心生犹豫。“知子莫若母”,深明大义的母亲坚决支持儿子的选择。从此,17岁的朱学明走上了从军报国之路。当年冬天,日机轰炸东台。有好几次,飞机把炸弹投到操场上,上级指示军校撤往淮北。部队夜行晓宿,一路往北。一天黎明,部队到达盐城郊区。这一带水网纵横,荒田很多,荒田里长着一人高的芦苇,部队就地隐蔽休息。那天,朱学明的弟弟正好到荒田砍芦苇做燃料,遇到哥哥。朱学明的父亲闻讯,立即和朱学明的三叔一起赶到朱学明的驻地。父亲告诉他,他离家后的几个月,母亲一直未能起床,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不停念叨他的名字。问他能否请个假,回家见母亲一面。朱学明想,盐城是敌占区,部队说走就走的,如果部队一旦开拔,往哪儿去找呢?再说,这会不会影响士气?父亲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难处,知道儿子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信仰和责任了。父亲双手捂面,泪水从手指间溢出,朱学明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同来的三叔在一旁悄悄流泪。父亲和三叔离开的时候,朱学明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想着母亲从小疼爱他的情景,泪水奔涌而下。

  1941年12月,朱学明军校毕业时回家探亲。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母亲可曾逃过那一劫?父亲又苍老了不少吧!朱学明身穿便装潜入盐城。他急切地推开父母住的屋门,扑入他眼帘的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站在荒凉的院子里,他仿佛看见父亲在外奔走,母亲在家忙里忙外、脚步匆匆的身影。“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父母对儿子的思念、等待是何等令人心碎。听邻居说,那天父亲回来后,没几天母亲就去世了,几个月后父亲也离开了人世。想不到,和父亲的那一次见面竟成了永诀,朱学明不禁泪水盈眶。“呜,呜——” 日军汽艇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将朱学明惊醒。祖国的大好山河正在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满目疮痍的祖国急等儿女们拯救,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擦干眼泪,悄悄掩上家门,赶往泰州、东台、兴化交界处的苏北游击指挥部报到。

  二

  苏北游击指挥部设在一个叫“青墩”的地方,整个部队5000多人,分布在纵横数百里的苏北、苏中平原,牵制上万日、伪军部队。总指挥陈泰运、副总指挥林叙遗、参谋长李浩,都是黄埔毕业生。当时,条件十分艰苦,但士气十分旺盛。

  朱学明分到7支队3大队8中队任指导员,当时1个中队相当于1个连,8中队也叫8连。连长是行伍出生,识字不多,但对士兵很好,见上级分了一个文化人到他的连队,很高兴。朱学明到部队后发现这个连的装备很差,整个连只有1挺轻机枪和1挺重机枪,士兵们用的“老套筒”,枪上的刺刀很短,子弹也不多。一旦打起仗来,肯定会吃亏。朱学明和连长建议,为每个士兵配一把大刀,自己在军校学过刀法,可以教他们,士兵们学会舞大刀,白刃战就不会吃亏。连长欣然同意。于是,在驻地请铁匠打了100多把大刀。没有战斗任务时,朱学明每天坚持教大家练拼杀。练兵场上,刀光闪烁,《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声响彻云霄。

  部队在朱学明的训练下,战斗力得到增强,他们连参加的战斗,胜多败少。在后来1年多时间内,苏中、苏北一带的日伪军受到了严重打击,躲在据点里不敢出来。1943年元旦,鬼子调来重兵配合当地日、伪军合围苏北游击指挥部。指挥部命令所属部队积极迎敌,粉碎敌人的阴谋。朱学明8中队的100多人埋伏在俞九舍的西边。战斗在天亮时打响,8中队和日军先头部队交上火。日军来势汹汹,战斗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很快,短兵相接,双方绞杀在一起。朱学明手下有一个15岁的警卫叫王得成,是他的老乡。当初因为年龄小,部队不肯收他。他听说朱学明也是盐城人,就缠着不放,最终,朱学明把他留了下来。战斗中,他和老战士一起奋勇杀敌,不幸战死。

  其他中队也相继和日、伪军交上火。方圆数十里,枪炮声响成一片。朱学明阵地的北面有一座桥,大批日军从那座桥上过来,向各阵地进攻。朱学明带机枪爬上一座屋顶,“达达达……”一阵机关枪扫射,冲到桥头的几个日军栽倒在地。朱学明还没来得及高兴,“嗵!嗵!”日军的掷弹筒响了,炮弹一前一后落在屋顶上。“轰!轰!”屋顶塌了,朱学明随着碎瓦从屋顶落下,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和30多个战友关在一个大院里。朱学明的部队杀死不少日军,日本人恨透了他。朱学明所在的7支队计1000多人,在这场战斗中阵亡300多人,30多人被俘,2大队队长张效贤战死。所幸,苏北游击指挥部及时撤离,继续在苏中、苏北一带坚持战斗,直至抗战胜利。这次战斗,游击区称为“俞九之战”,又称“元旦事变”。

  日本人本欲杀害这批俘虏,但汉奸熊剑东想说服这批人加入自己的组织,便和日本人交涉。熊剑东是浙江新昌人,抗战爆发后任忠义救国军别动总队淞沪特遣支队司令,后任常、嘉、太、昆、青、松6县游击司令,在苏常一带袭击日军。1939年3月在上海被日军俘获,后由汉奸周佛海保释出狱后投降汪伪政府,任汪伪军事委员会委员、伪中央税警总团副总团长、伪上海市保安处处长,并兼任上海市保安司令部参谋长。日军同意后,熊剑东急于扩大自己的势力,很快派来一个50多岁的说客,劝降朱学明。然而,“赶走小日本!还我河山!”是朱学明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位说客说降失败。熊剑东不死心,命令把他们押往上海,他亲自做工作。陈泰运总指挥听说要把这批人押往上海,且押运的人员中没有日本人,于是重金收买押运人员,半路上把大家给放了。

  三

  朱学明脱险后仍回原部队带兵。1943年夏天,朱学明接到到军部开会的通知,陈泰运在会上阐明全国抗战形势,正面战场已由战略防御转入反攻,而我敌后战场的形势仍然严峻。苏中地区四面都是日伪军,连续打了几仗后,损耗巨大。为了达到长期坚持的目的,军部决定选一批优秀军官到各乡任指导员,筹集粮草,宣传抗日。

  朱学明分到泰兴石黄乡任指导员,一个叫徐秉真的分到冯庄乡任指导员,两地相距不远。开会时才知道,徐秉真是黄埔军校17期生,和朱学明是同学。徐秉真也是盐城人,父亲是个有钱的大商人,抗战爆发时,徐秉真父亲曾打算安排他出国,他拒绝了。朱学明和徐秉真既是同学,又是老乡,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徐秉真年长两岁,朱学明尊称他为学长。朱学明担任乡指导员期间,认真工作,在地方上组织儿童团慰问伤兵,建立联络站,成立“青抗会”等抗日组织,筹集粮草支援作战部队,搞得有声有色。姜堰区黄区长对朱学明的工作很满意,多次表扬他。黄区长40多岁,为人沉稳,朱学明和他私交不错。朱学明到区里汇报工作,黄区长经常留他吃饭。

  冯庄乡的王乡长私心极重,见徐秉真是一个小青年,以为好拉拢。徐秉真分到冯庄后,王请他喝酒,他说:“不会!”送好茶、好烟给他,他说:“我不抽烟,不喝茶,平时只喝白开水。”王想把军粮卖给商人获利,徐秉真是军人,讲话直来直去:“谁敢打军粮的主意,我枪毙谁!”王怀恨在心,到区里告状。一天,朱学明到区里找黄区长谈事,正好碰上王在说徐秉真“通共”。“通共”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罪名,要枪毙的。黄区长问:“有证据吗?”王说,徐秉真同情共产党,对他不尊敬……黄区长听了半天,听不到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有点不耐烦了:“通共这个罪名不是随便加的,你要有确凿的证据。”王急了,脱口而出:“那小子不抽烟、不喝酒,只喝白开水,穷得像个叫花子,人家送什么都不收,这么清廉的官,不是共党是什么?”一旁的朱学明听不下去了,插话说:“蒋委员长不抽烟、不喝酒,只喝白开水,难道委员长也是共党?”事后,朱学明在黄区长面前尽力为徐秉真辩护。黄区长对朱学明有好感,朱学明的话他听得进。黄区长没有把事态扩大,自己亲自下去调查,得知王想贪污军粮,拉徐秉真入伙,遭到拒绝,于是动了害他的念头。朱学明仗义执言,为徐秉真释嫌,徐秉真一辈子铭记在心。2006年,徐秉真临终前,叮嘱他的儿子:“朱学明和我是同学、同乡、战友,将来他有什么困难,你们一定要鼎力帮助。”2012年,朱学明在常州患病住院,经济上有困难,徐秉真儿子徐兴国在加拿大听说这件事,立即汇来3000元,解了朱学明的燃眉之急。

  四

  1944年,朱学明在石黄乡征粮,被日军发现开枪追击,最后躲到麦田里,侥幸逃脱。同年秋,在姜堰县城执行任务时,被日伪特工抓获,幸亏姜堰爱国商人徐家岱出面保释。

  1945年初,朱学明的小股部队在泰州东郊和日伪军下乡扫荡的大部队相遇,子弹擦肩而过,手榴弹在身边爆炸,战友一个个倒下。为避免全军覆没,朱学明带部队涉浅水,游大河退往姜堰方向。过大河时,游至河中,力不从心,渐渐要下沉,幸亏警卫员叶存宝救护才幸免一死。还有好几次,朱学明刚刚离开驻地,日军就赶到了。就这样,朱学明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期间,队伍中有逃离部队的,有做汉奸的,但朱学明这位文弱的书生却一直坚守杀敌报国的誓言,与多难的祖国同呼吸、共命运。

  日军投降时,朱学明的部队驻扎在泰州城外。当时,部队官兵听到鬼子投降的消息,整个营地一片沸腾。朱学明掏出腰间的盒子枪对天连放5枪,纪念自己和日军血战5年的坎坷历程。

  抗战胜利后,根据《波茨坦公告》的规定:日本投降后,盟国派遣占领军,在日本要地实行占领,监督其解除武装和降书的具体实施。中国政府选定陆军第67师作为中国驻日占领军。朱学明被选到67师。然而,因为内战爆发,67师这支准备派到日本的部队,奉命开往苏鲁豫前线,最后毁于内战的炮火。部队打散后,朱学明到上海暂居。在上海,朱学明和徐秉真见面,他们都看不惯国民党官员的腐败,但徐秉真寄希望于蒋介石的政治改革,于是去了台湾。上世纪60年代,徐秉真提前打了退休报告,在台湾经商。

  五

  2000年,徐秉真回上海定居。同年,徐秉真通过黄埔军校同学会和朱学明取得联系,俩人经常在上海相聚。2003年,在徐秉真家,朱学明与黄埔同学曾瑞林、金剑秋等相聚,针对目前两岸形势进行深入长谈。朱学明认真总结后,奋笔疾书,写了一份统一台湾的十条建议,寄给有关领导。信寄出后,引起相关领导的高度重视。朱学明很快收到相关部门表示感谢、赞赏的回信。

  

  朱学明向俞九舍公墓的英烈敬礼。

  

  俞九舍公墓

  2006年,徐秉真患病住院。84岁高龄的朱学明,在徐秉真床前守了3天3夜。第4天早上,徐秉真睁开眼睛,张张嘴,有话要说,朱学明趋前一步,听到让他终身难忘的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朱学明潸然泪下,这位可敬的学长生命垂危之时仍在“尚思为国戍轮台”啊!朱学明握着徐秉真的手,大声说:“为了国家统一,我一定会做到生命不息,努力不止!”

  王昌年老师说:“只要有关于纪念抗战方面的聚会,关于两岸统一方面的活动,朱老都积极参加。”2014年,94岁的朱学明到姜堰俞九舍公墓,祭奠“俞九之战”中阵亡的将士。2017年9月,台湾黄埔后人在南京聚会,邀请黄埔抗战老兵参加。朱学明在志愿者的陪同下,来到南京,和台湾的黄埔后代交流座谈。谈话中,朱学明曾引用《左传》中“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的古语,让台湾友人深受感动。

  如今,朱学明虽已过鲐背之年,但身体尚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战争年代,为了赶走日本侵略者,他舍家报国,不畏生死;和平年代,为了国家早日统一,他奔走呼号,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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