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诸论
距今二百四十一年,清祖入关纪元已十九周,中国本部东西南北各万里,立于其朝者,旅行于其市府者,负缨戴髻之伦,争奔走黄色龙纛之下,或謌呼,或嬉游,各手《康熙元年时宪书》而哭故君、迎新君,且吊且贺不敢衰。忽焉黑云万聚升自海南一小孤岛,大星小星下坠如弹珠;时则号声大作,郁浪袅袅,弥漫于我中国全部。其嘈乱于太平之淫歌而不可复辨欤?其杂入于中国南部之孤臣孽子之耳而不复成声者欤?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则台湾岛主郑成功永谢我中国民之岁也。呜呼!吾国民以是岁横渡大江,西极滇境,过郡城北门外,徘徊故明桂王墓下不忍去。上溯夏四月戊午,王与诸妃嫔、诸王子实殉国难于此。于是甲申之岁北都亡,越一年乙酉南部亡,又一年丙戍闽浙亡,又十五年辛丑粤疆亡;盖终始相距仅十九年,其未远也。而所谓中国本部二万万面积之土地乃为博物馆历史部之名词,而所谓自黄帝以降所妪育娇爱四万万之子孙乃为博览会人类参考馆之陈列品,而奄奄以病、以群病、以死、以群死!呜呼!其能勿哭?其能勿哭?吾将哭郑氏,哭郑氏所据之非地也,哭郑氏子孙之不卒也!虽然,其勿哭矣。吾将哭吾国民。吾国民负东方大陆之重担,又力不胜荷则弃之,弃之而不复顾,无复有一试负焉者。有之,仰指天、俯画地,徒手跳踉,弓不足一矢,车不足一马,进无可据之寸地,退无可守之尺土;若是者其兴也骤,其亡也忽,史家悲之,掇拾以为材,犹虑不足焉。吾恶乎能勿哭也?
今夫南都,刘亚相宗周、史阁部可法之徒接踵并起,天下想望中兴焉;画江议起,遂即沦丧。今夫浙、金陵已陷,潞王已降,忽大声发于江上,则孙嘉绩、熊汝霖起兵自余姚,张国维起兵自东阳,钱肃乐起兵自鄞上,令人所称“浙江潮”者至是乃浩荡澎湃于全浙之野,势盛矣;卒大不幸而泄流于舟山,狂涛落日,君臣窃窃相对语,衣冠颠倒,无复常礼,如是者二年(野史传王自失浙闽以后,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陆处者唯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曰“河船”,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今夫闽,则唐王之所治,黄道周、苏观生之流并能以意气相期许;昊天不吊,实产妖孽,王卒纠纷凝滞于祭则寡人之错铁案,而身死于吾所传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之父芝龙之麾下,而国随以亡。今夫粤,崎岖滇蜀,蛮夷杂处,抢攘窜越,几不暇席,而犹支撑倾侧至十五年者,何也?曰:以有良臣故。卒之蟊贼内讧,屠杀忠直,而遗烬遂熄焉。当是时,中国全部孤臣孽子乃心死,乃血热,乃目竭。乃神往,乃大注意于海南孤岛之英雄曰郑成功。
我中国之历史与世界异,故中国之英雄亦与世界之英雄异。虽然,吾中国何尝有国史?唯无国史,故可以髻发,可以辫发,可以忽髻发、勿辫发。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曰:“今来薙发之国,便即薙发;设来穿心国人,吾亦将穿心乎?”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之英雄也。唯无国史,故可以父秦,可以子楚,可以子忽秦、孙忽楚。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又曰:“父自叛明,子自忠明,父勿能吾强也!”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自有之英雄也。有此二异,故吾崇拜世界之英雄不如崇拜吾中国之英雄。何以故?以吾中国数千年来之时势、之地位,种种与世界殊绝故。
吾尝读法兰西革命史,而惊其民政之发达,其排政府而护自由,如兽走圹、水就壑而不可止。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英国革命史,而惊其政府范围界,盖益缩小,虽仍复王政而未有害。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意大利独立史,而惊其局缩于非种专制之纛下,而且破坏、且成立,以图再造古罗马之光荣。而郑氏所为未能是。虽然,勿遽责之。吾中国民族之智力、之群体,其能如法兰西?其能如英吉利?其能如意大利?如其未能,则吾中国民其勿大言世界之英雄矣。非终勿言也,吾中国果有郑成功其人者,冲决又冲决,排荡又排荡,使吾中国数千年来轻浮不正、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之妖氛,尽散之于广漠无人行之野,而雷以震之,风以荡之,电雨以冲激之,久之又久,乃始可欢迎世界之英雄,而绍介于我东方大陆之舞场也。故中国之英雄乃为世界英雄之先导,而世界之英雄又为我中国英雄之后劲也。故吾不得不曰,中国之英雄乃郑成功也。
咄!吾国民其凝望非中国土之台湾,其下拜二百年前中国已死英雄郑成功,其谛听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
第二节 郑成功未生时中国之时势
吾中国乱界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公例二:
(甲例)流寇—假王—真帝
(乙例)流寇=假王=真帝
吾中国乱界又有东西不可经、南北不可纬之特例一:
(图表,故省略,详细内容请参见版面文件)
其公例(甲),则有流寇然后有假王、有假王然后有真帝之义也。(乙)则流寇等于假王、假王等于真帝之义也。其特例,则外族入为流寇、为假王,而皆有真帝希望之义也。以此二例而为流寇、假王、真帝三者之别,则以占地能守与否为断,以占年能久与否为断。
翻观郑成功未生时之中国:
第一为党社分争时期神宗之朝,有腾天降渊而为明末世纪鬼荣神歆之历史之主动力者,东林党也。其主魁曰顾宪成,颓然一讲师而已。既,宪成起为总宪,风裁乃大箸。顾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彼能抉破数千年文字社交之薄习,而主张清议,冀得当以报家国,亦上天下泽之机关社也。方是时,世人论者可分为是东林、非东林两派。
是东林派以结社讲学为主义,曰应社,曰广应社。崇祯初,复社兴于吴江,几社兴于云间,间社兴于浙西。江之北曰南社,其西曰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武林读书社合会吴下,以隶属于复社。始设己已之岁,下迄辛已,凡大会者三,四方来者万余人。以其无法则、无精神,故气节常不如东林(自复社以下,皆以占科第多少卜社事兴亡)。
非东林派以植党伐异为主义,曰昆宣党、齐党、楚党、浙党。而其凶猛有大力之反动家则惟珰人。宪成手尝疏发珰党崔呈秀之赃,同党杨、左诸氏又交章劾珰。珰益愤,乃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手段,而举明史氏所指挺击、红丸、移宫三大狱,尽移置于空洞无倚之东林,而东林遂为剔嫌引雠之中心地。
然则谓东林不亡,果足支残明乎?曰:乌呼然。东林党者,乃无规则、无用具之政学会也。其所引皆达官贵人,平民无闻焉,军人无闻焉。刻言之,彼终未脱“老学究”之习气,而于今世界所谓平民、军人两主义,犹风马牛之不相及。虽然,彼固以忍苦为极乐,以求死为究竟,而能自达其希望者也。吁嗟乎东林!伟然其人,岿然其地,乃竟随大明之江山以去!
第二为流寇浊乱时期吾以为有明万历、天启数十年间,阉如虎、吏如狼,驱生民如群羊,市野汹汹,已渐入朝家革命时代。东林诸君子果豪杰乎,宜奔走尽力,争握中原四百余州之造乱权,而自张弛、自收纵,大呼而起,尽率西北之将为寇盗者、东南之能经沟渎者,以组织吾中国空前绝后之民会,而与吾国民更始。能若是,斯所谓英雄也。而不然者,朝滴一泪焉,夕挥一涕焉,观望周章,慷当以慨。归休乎君!吾不愿闻此亡国之音!
此造乱权乎,顺用之为正动。日正动,即有建设之破坏之换言也。反用之为杂动。曰杂动,即为无建设之破坏之主因。果也,神、熹两朝之阉若吏,持是权而玩狎之,而以造崇祯十七年狼奔豕突之历史。请述其略:
一、逃军—周大旺、张献忠等属焉;
一、边盗—王嘉允、王自用等属焉;
一、土寇—王左挂、高迎祥等属焉;
一、饥民—王二、王大梁等属焉。
然此皆聚啸延绥南北间,流衍散漫,无所统一,各奔向衣食及子女玉帛之天乡,以聊试其吞嗥。崇祯四年,诸寇开同党联合会于山西,势乃炽。八年,开第二次同党联合会于荣阳,势大炽。遂出没山、陕、湖广、河南、四川诸要省。时诸寇由分立主义渐入统一主义,由渠帅希望渐趋帝皇希望;于是诸寇别为张献忠、李自成二大支。
张献忠自兹东犯,入歙,犯湖广诸境。十一年,降于熊文灿军。明年,复叛于榖城。十三年,陷四川诸州县,又东陷襄阳,杀襄王翊铭。十六年,陷武昌,沉楚王华奎于江,进陷湖南,遂入四川,僣号大西国王,改元天顺元年,杀男女六万万有奇。
李自成自兹入陕西,寻犯四川。十三年,走郧、均,陷河南,杀福王常洵,陷南阳,杀唐王聿镆。十五年,陷开封,寻犯汝宁。十六年,寇潼关,遂陷西安、延安诸郡。十七年,僭号西安,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乃陷太原,入宁武关,犯居庸,以是年三月入燕京,明帝自经于煤山。
而此十七年间,有为张、李二寇莫大之外援者,则以清兵数次入犯,诸将且勤王、且剿寇,奔走疲命,延缓逸寇故。计崇祯二年,清兵下遵化,薄永定门,明年夏五月东归。三年,清兵围大凌河。六年,取旅顺。七年,入上方堡,至宣府。九年,入塞。十一年,再入塞。十二年,出青山口。十五年,陷松山,下锦州,入蓟州,遂下畿南、山东州县。此其时,实被张、李二寇及清兵互援助、互进退之影响者,曰惟吾中国,惟吾中国国民。
呜呼!彼张、李二寇何人斯?固犹是吾中国国民也。始则残虐之,及其既乱而又杀之。而使吾中国可亲可爱、如手如足之同胞一旦陷于尸如山、血如海之惨境,又甘为外族之伥,向所见虎猴蛮触,蜷伏瑟缩,无敢争战,清风忽来,化为死灰飞去。诗不云乎,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言念及此,潸然涕下!
第三为诸王奔逐时期维时明臣吴三桂方拥兵山海关,闻明京亡,遂降于清,求共讨李自成。清命睿亲王帅师从。既入关,令三桂兵皆薙发,不及,则系白布为识。遂以自成据燕后二月定京师,易服色,颁朔历。故明诸臣争薙发,奔趋阙下。不及三月,幽燕三易主。人物犹是,衣冠已非!于是北明志士皆南奔。
北明志士皆南奔何?曰:呜呼!吾中国国民所最乏者,精神界之坚定力而已。其始也,未尝不慷慨可一用,再则衰,三则竭,终且男臣女妾,无所不至。流寇骚乱中国虽十七年,固未一及江南。北都既亡,福王由崧避兵至淮,南中诸臣乃以是年五月奉王称号于南都。虽然,试一究南都内部存在之状态:(一)文臣争党,(二)武臣争兵;内言之,曰无爱国心,外言之,曰无复国力。以是数者,遂相率取因循退让政策,益纵清兵图李自成,且尽歼。无何,清兵下江南,入宿迁。明年,定河南,遂以五月渡江,入南京,总兵田雄劫王以降。于是南中臣民子女皆争投死地以殉,曰所以报国也。
是岁,清兵下浙江,克杭州,唐王聿键南奔闽。闰六月,称号福州,改元隆武元年。时浙臣张国维等方奉鲁王以海称监国于绍兴,浙东西义师大奋起,颇不寂。然二王舍国难、争帝名如水火,又穷迫于清兵尾追之苦境,惟日以南奔为志。清遂以秋七月定江西,八月克松江,九月入湖广,十月克徽州。明年夏陷绍兴,鲁王遁入海。七月克衢州,八月克延平,至汀州,王死之。至是闽、浙尽亡。
读者盍翻吾中国革命史。吾中国设于其圈界而自盗且自帝也,其必依乱史之公例矣。苟不然,假王尚有待,外族日以至,则所谓乱史特例,乃大发现于吾中国至秽至恶之历史。果恶乎然哉?吾国帝政发达,垂二千年于兹,下之人既以召外族戡内乱为惯技,翻观吾国民乎,又懵懵不知民族主义为何物,而群起为无秩序、无方向之暴动,偶一败挫,降顺恐后。向日所名称为中国慷慨家者,亦复以一死为独一莫大之责任。而堂堂四百余州之版图,倏焉忽焉乃为历史地理部一死名词,而生气无复属焉者。悲哉吾国!悲哉吾国民!何顽钝悍愚其若此!
第三节 郑成功之初生及其幼年
遍历中原,无赵氏一片干净土;南望崖山,烟波浩淼,犹彷佛宋遗臣陆秀夫挟宋帝殉国处。呜呼!古来孤臣孽子不得行于中国,则遁于海,或并其儿年呱呱之声,仅一触于能为人臣妾音之耳膜,而浼焉且以为大污。海山重重,别有天地,生于斯,育于斯,族于斯,英雄幼年,固咄咄已异人若是!
试一游扶桑之乡,自平户港彳亍至河内浦,又前行,千里滨在焉。长林大道之旁,峨峨然一巨石迎人而前,上镌“诞儿石”三大字以为识。居者告余:“昔吾国有义侠女曰田川氏,实为平户士人之女,年十七、八婚于明人郑七官芝龙为妻。一日,田川氏出游千里滨,风雨大至不得归,田川氏拾文贝为戏,忽觉分娩,跄踉就滨内巨石以生。或曰,生时氏恍闻金鼓声。或曰,氏恍见海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目如炬,以惊田川氏。于时若中国掀天盖地之英雄乃堕地,氏字之曰福松。福松者,就石侧古松以为祝也。”是岁也,当吾明天启四年。越五稔,福松弟左七卫门生焉。
自是芝龙留妻子日本,入中国,一跃而登福建海防之重镇。崇祯三年,芝龙遣使迎妻田川氏。氏以少子幼不欲西,命福松随使者来。时福松年才七岁。既至,芝龙惊其状貌,改名森,字曰大木,迎师课之学。福松幼禀日本大和魂之熏陶,又久受中国国粹学,故居平喜读春秋、孙吴书,尝作《当洒扫应对进退》文,其终言云:“汤武之征诛一洒扫,尧舜之揖让一应对进退。”时福松年方十一,已慷慨自负若是。虽然,英雄少年,其四旁上下必有种种变相之群魔,以夺其神而伤其元;胜之而魔退,魔退而英雄名。故群魔者,英雄之好友也。此时芝龙已别娶颜氏,福松孝事之。然居常怏怏不乐,海天东望,河内浦隐隐波涛中,吾家固在其处,夜来明月在天,吾母与弟二人形影相吊,无相欢语,思念至此,每泪下涔涔。而福松诸季父弟昆犹嘲福松曰:“而非吾中国人所生,而忘吾中国风”,数窘之。福松闻“中国”字,益感恸心识之。其叔父鸿逵独奇福松之为人。聊述当时之能知福松者:王观光一见福松,谓芝龙曰:“是儿英物,非尔所及!”金陵术士来,芝龙叩以“福松能得科第乎”?术士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
此何时乎?隆武帝方狼窜雌伏于闽南之一隅,而举军国大事倒授于芝龙之掌握,伈伈俔俔奉芝龙令不敢违。芝龙常引见福松于隆武。隆武曰:“恨朕无女可妻卿,虽然,卿当尽忠吾家,毋相忘!”遂赐姓朱,改名成功,拜御营中都督,赐尚方剑,仪同驸马。至是国姓爷朱成功,其名乃轰轰烈烈大发现于日出日没两大帝国之历史。
初,成功父子数招妻母于日本,田川氏以幼子故,辞未来。顺治三年,左七卫门年十六矣,成功复强请母,氏乃告左七卫门曰:“儿乎!昔儿父及儿兄数相迎,吾怜儿,故不果往。儿今长矣,儿父及儿兄又以书来,不往,吾于儿父及儿兄为无辞,是重吾之戚也。且吾又未能与儿偕。呜呼!吾终舍儿矣!吾怜儿,儿父及儿兄亦必怜儿,当岁以金若干托商舶寄儿。呜呼!吾终舍儿矣!虽然,儿勿忘儿父及儿兄,又勿忘今儿母所去之中国。吾行矣!”于是田川氏得与长别离之七岁宁馨儿相聚者一年。而成功亦于时与“国亡家破之悲乡”且行且近,未几而闽海之大波澜以起。
第四节 郑芝龙十九年间降叛之概略
欲述郑成功之生平,不得不先述其父郑芝龙之历史。
吾大不解吾中国元祖黄帝之何子何孙、以何年何月何日乃怪产一郑芝龙!先儒有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言若可信,若不可信,但亦偶偶有一故二实鼓激于吾人之耳膜,迷离恍惚,駴人听闻。余尝闻故老言,明万历甲辰三月,怪石出浮于厦门,其石有文,文曰(池北偶谈:明崇祯庚辰,闽僧贯一居鹭门,夜坐,见篱外有光,既三夕,乃掘地得砖,背刻古隶四行云):“草离鸡鸣(一作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千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一作起年灭年,六甲更始,无扬眉于东以下六句),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皞,太平伊始(一作太和千纪)。”噫嘻!郑芝龙何配担此大祥?虽然,郑芝龙者,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肇自始生之年,下逮身死之岁,芝龙无一时、无一事不与朱明为死敌。黄帝在天有灵,其泪滴滴化而为石。
芝龙年十八,不安于福建泉州之血地,遁入广东香山,依于母舅氏黄程。程业商,芝龙乃业商。时中国海商经行地,率不越日本、缅甸、暹罗诸国。芝龙居三年,以商来游日本,从舅氏志也。
日本国于吾东海之东,其文字同,其风俗同。吾中国海上豪杰不得志于政府者,大率流寓于是,所至散财立侠,号召徒党,而闽人颜思齐实为之魁。芝龙既至,投入之。既,日本幕府疑思齐将不利于其国,下令逐客。思齐曰:“其曷返吾祖国乎?”或日往舟山,或曰闽。比决议,某某言台湾新土,利于生聚,遂以明天启四年八月十四日,以十三艘向台湾进,征逐土番而居之。明年,思齐死,以卜推芝龙为渠帅。自是南犯闽、粤,东掠江、浙沿海诸州县,吾国民大骚扰,尝以芝龙为吾国民身家仇。
虽然,彼郑芝龙何人斯?屠杀国族之刽子手也,降叛旗下之好人物也!其脑筋、其眼帘,非灿灿之黄金,即峨峨之纱帽。梦中时作大官状,觉而知为梦也,曰:“吾安能郁郁久居此哉!”适卢毓英讨芝龙为所俘虏,芝龙以爵要之。毓英归述于都督俞咨皋。。咨皋素持讨伐主义,不应之。芝龙又胜之于厦门。已而熊文灿抚闽中,芝龙率所部来归。彼一时乎,此一时乎,芝龙裂海盗冠、毁海盗服,面目都改,心肠皆非,居于“海盗雠海盗”之忍乡有年;杀衷纪,平黄香,败锺斌,灭李魁奇,而自以副总兵拥妻子、广积聚于八闽之泉州。
大风忽来,落日无色,闽海波涛汹汹,已逐唐王聿键、黄道周、张肯堂等孤舟而至。芝龙以定策功,封为平卤侯。然骄恣益甚。在朝与何楷争坐,王行郊天礼又不至。彼尝以唐王为难儿、为亡王,弹冠蹑履,窃窃自喜,大有“灭国由他灭国,富贵自我富贵”之奇概。故常与清人招抚江南、福建者通。成功患之,一日见王,王怏怏不乐,成功曰:“得毋以臣父故耶?虽然,臣、王臣也,而王、今日中国之中兴主也,臣义无反顾,请以死扞王矣!”惨乎成功!得于家则失国,得于国则失家,家破能瓦全,国亡不可兴,思之思之,乃终其身与芝龙长辞于降叛之天地。
而是时清兵已由浙越闽,闪闪“大清顺民”之旗,直随清师所到地迎风而立。清师博洛略泉、汀,成功母在围城中而题曰:“余夫非中国人乎!今惜一死,何颜面以对中国!”死之。清师益进。芝龙犹豫未决,博洛乃遣人招之,其书曰:
“吾所以重将军者,以能立唐藩也。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必竭其力;力不胜天,则乘时建不世之功,又一时也。若将军不辅主,吾何重将军哉?且两粤未平,今铸闽粤总督印以相待。吾欲见将军者,商地方故也。”
呜呼!此闽粤总督印果佩于降将军郑芝龙之腰间乎?索其身,仅得降表一、降旗数十、馈金数百万。芝龙乃召成功计事。成功曰:“清兵不足患也,闽粤吾所自有,父欲得之,则乘时练兵集饷,号令天下,岂无应者?”不听。子弟劝入海,不听。成功又谏曰:“父教子忠,不闻以贰!且北朝何信之有?倘有不测,儿只惟缟素复雠而已!”又不听。而盛张投诚勋,求官者皆就议价。比见博洛,博洛阳与欢,痛饮三日,夜半忽拔营挟芝龙北去。呜呼!亡国大夫其如是矣!自是闻芝龙一唤仆则侦者至,一作书则监者至,所俱五百人垂垂尽散。博洛时来强芝龙作家书,令作“清朝厚恩、尔当来归”语告成功。清始以闽粤总督饵芝龙,又欲以芝龙饵成功。成功不受。芝龙曰:“是儿不至,清其敝于奔命乎!”
第五节 义师之初兴
东山凤已去,西野麟未归;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征声间作,忽触吾耳,歌曰:
噫嘻!我所爱之祖国兮!夕阳犹是兮,江山已非!
噫嘻!我所爱之生父兮,燕山之东兮,燕山之西兮,胡茄呜呜胡不归!
噫嘻!我所爱之慈母兮!泉州城上兮乌南飞,泉州城下兮麋鹿追随,儿身未死兮儿心不违!
此歌者谁?则中国英雄郑成功其人也。呜呼!水激则立,空气遇压力太重则跃;英雄乎,英雄乎,抑郁至极则益奋。成功既身遭父亡、母死、国家多难之三大惨境,俯仰身世,悲愤交集,益慨然有“宁为国民死、不为奴隶生”之抱负。沿海一片土,或可为英雄发祥之乡,乃投袂而起。
虽然,成功是时犹王侯府第中一骄儿也。成功虽遇主列爵,王则宠之,父则昵之,固未尝与闻兵事。至是大激昂,跚跚过孔子庙,解所服儒服,陈于先师之前而焚之,且祝之曰:“呜呼先师!国家已矣!父谏不听,母死非难,成功之罪,其曷可逭!谨谢儒服,以矢厥志。呜呼先师!昔为孺子,今为孤臣。仗先师灵,宏济大难。其济,国民之福:不济,成功之罪。呜呼先师!实式凭之!”既祝,长揖而去,遂部勒将士。所喜陈辉、张进、施琅、施显、陈霸、洪旭等愿从者九十余人。其自外至者,文臣则浙江抚臣卢若腾、进士叶翼云、举人陈鼎、武臣则甘辉、蓝登、显贵则林壮、郑金裕等皆来归。部署既定,乃以大舰二收兵南澳。望风来附,得数千人。成功乃告天誓师,其誓词曰:
“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朱成功敢以一掬泪、一滴血沥诚竭忠以誓于我三军、我普国国民之前:呜呼!尔祖尔父所日日教告于尔等者何言乎?夫国民之所以能受光荣者,徒以有国在耳。今清兵南下,行且尽收中原。尔等试一转念,尔等累累狂奔,如丧家之犬,如待亡之人。尔土谁践之?尔衣食谁衣食之?呜呼!不有国、毋宁死。余将誓师中原,与决生死。尔等有与吾同志愿者,其投鞭来从!军行矣!”于是一片“从军!”“从军!”“殉国!”“殉国!”之声,直应成功誓言而起,皆曰:“今唐王已死,吾闽无主;然吾闻永明王尚在梧州,已改元永历,其下文臣猛将皆能为国家死难者。且两粤亦吾中国土,吾等举师援应,闽、粤势合,徐图东方,事必有济。”既决议,遂以某月日上表于永明王,奉朔称永历元年。
是岁,成功与郑彩、郑联共攻海澄,不克。八月,与郑鸿逵攻同安,败清将赵佐国,进军围其城,以援至解围。明年,成功又攻同安,守将遁,遂拔其城,成功令叶翼云守之,而自将兵转侵泉州。已而清兵攻同安,叶翼云死之。方是时,鲁王令大学士刘中藻略定福宁州,与平夷侯周鹤芝相犄角,连复建宁、漳浦诸州县。温、台义兵云集响应,一时军势颇张。
而成功卒以孤军悬绝,无所用武;又念母田川氏以日产殉身国难,东望神山,吾弟尚在;乃以一纸书寄于日本长崎译官,略曰:
“大明龙兴三百年,治平日久,人人忘乱,□□乘虚,攻陷两京,怆怀神州,咸被腥膻。成功深荷国恩,义无返顾,徘徊闽、浙,颇有从者。然孤军悬绝,万辛千苦,中心未遂,日月其迈。成功托生贵国,深慕侠风,伏维仗义,假我师旅。惟执事实昭鉴之!”
比达,日本以有事不报。于是中国南部蛰龙郑成功以单身搏战于闽海者十数年。
第六节 思明州之经画
呜呼!吾不忍忘思明州!吾怀之,一念一呕血,一望一挥涕!明兮明兮奈若何!
思明州有悲风惨雨之历史,有龙腾虎拏之事业,有覆载英雄、永作屏障之功勋,有喋血洗铁、乘风弄潮之大纪念。思明州存则英雄存,思明州亡则英雄亡。吾遍翻吾祖国四千年史,而求得思明州之配偶,则如巴蜀之于沛季、西川之于刘玄德。然则思明州何?厦门也。厦门何以名思明?曰:昔者,郑成功既得厦门,怆怀宗国,潸焉出涕,江山虽好,夕阳奈何,乃肇锡以嘉名曰思明州。
虽然,思明州当时有盘踞坐镇之二大恶魔、而为思明州山海神灵之玷者,曰郑彩,曰郑联。彩专鲁监国之柄,杀熊汝霖,杀郑遵俭,杀钱肃乐,遂据厦门,与联结纳,饮厦门之酒,色厦门之色,忘却厦门一衣带水外尚有恶惨腥膻之天地。
永历四年八月,郑芝鹏至自潮阳,说成功曰:“吾起兵海上,不得一尺寸土以作根据,不可以守。厦门二郑方耽酒乐,盍图之?”施琅曰:“联、酒色之子也,吾以船四艘出鼓浪屿,彼必不疑我,又以伪装商船直赴厦门,乘机进取,时不可失!”虽然,成功者,义人也,善人也。成功以与联为义兄弟,吾取之为不仁。郑芝莞曰:“我不取则人取之,曷若我取之?独不闻唐太宗取建成、元吉事乎?”遂决议。
凉秋八月,夜明如昼,隐隐见城东一角,万石岩高出云表,灯火数点,有客独酌,一壶既醉,昨魂未醒。而是夜神龙天矫之郑成功已率甘辉、施琅、洪政、杜辉四将军至于岩下。联乘酒出见。成功曰:“愿假我一军。”联曰:“可哉。虽然,公来何暮,愿酌公以壮行色。”成功饮,联亦饮。已而成功辞归,又招饮联于虎坑岩。归途,刺客卒发,函其首以投于不速客之幕下。于是联部将陈奉、蓝衍、吴豪皆来归。
狼去矣,狈若何?而郑彩之部将杨朝栋、王胜、杨权、蔡新等已率全队之水师来降于成功之军门。成功乃使洪政招彩至。彩曰:“吾年老气衰,观诸子弟能有为者,大木而已(大木、成功字)。吾愿以全师付成功。”成功欢迎之。于时闽安、铜山、南澳诸岛,皆约束听命。遂以辅明侯林察为左军,以闽安侯周瑞为右军,以定西侯张名振为前军,平彝侯周鹤芝为后军,而自将中军为元帅,拥兵四万,战舰一百余艘,军声隆隆鹊起。清廷无内外大小文武官,乃皆注眼于郑成功。
明年,成功回南澳,使将留守厦门。忽侦骑飞报于郑芝莞之麾下曰:“已侦清福建巡抚姚学圣与黄澍等乘主帅南发,将乘间来取厦门,已命总兵官马得功统辖骑卒自五通来渡,吾水师镇阮引不战而溃,敌且至,将军将何图?”芝莞急不知所出,席珍宝弃城欲遁,岛中鼎沸。而是时有纤纤柔弱之一女子,闻郑将军已下船,急怀明太庙及郑氏宗庙主飞奔于将军之舱。芝莞欲移之于他船,女子不应,芝莞固请,终不应。此剎那间,岛中恶涛汹汹,鼓声杂作,但见清将以五百骑往来于彼岸人丛中,或割首,或呼渡,波涛尽处,五道山屹如神立,山上龙纛旗下,二将指天画地,频频望海却步。此何时?此何人?乃敌帅姚学圣、黄澍谋渡不渡、且进且却之时也。
已而郑鸿逵以镇将杨抒素、吴渤至,施琅、陈勋、郑文星以水师至,围清将得功于海上。得功进不能胜,退不得援,乃以书报鸿逵曰:“昔得功以微身隶属于将军,时日间隔,今乃以兵戎相见,得功死此,亦固其所。虽然,旧恩不可忘也,得功今死,此岛中人民其能大安乎?且将军妻子皆在安平,将军杀得功,吾主帅姚、黄二将军必杀将军家。得功为将军计,亦复不值。将军其有意乎?”鸿逵心动,乃私以渔船数艘资得功以遁。
而其时往来厦门、南澳之主人公乃始以四月五日自南澳回,距马得功遁归已五月。闻鸿逵纵敌事则大愤,使镇将趣鸿逵毋入署,遂整军律、改镇守,督民夫造炮台五座,以别将郑擎柱守之。十日,成功大会文武官,议厦门诸将之功罪。殿设隆武帝御座,成自拜之,又命大小文武将吏遍拜之。既拜,乃出隆武帝所赐剑,斩芝莞于军门而谕曰:“呜呼!我三军其肃听!自思帝弃社稷,我明室已亡二君矣。永历蒙尘海南,讯问又不时达。吾以国族故,故与我三军同心戮力,以争此一尺寸土也。今芝莞丧师失律,几失要地。天不亡我,援师遂达。虽然,不敢私也,芝莞者、吾之从叔父而国之仇也,吾私之,吾不啻亦为国仇,其何以谢三军哉!故已命将斩讫。呜呼!我三军进行时有后敌者,吾誓以先帝所赐剑以加于亡我汉族者之颈!”于时鸿逵已移师金门,闻成功斩芝莞,大感动,乃尽以将士还成功,筑亭白沙,植花木,娱笙歌。成功乃擢其将万礼、陈朝为将军。命洪旭守厦门,族兄泰守金门,叔芝豹及施天福守同安,张进守铜山,陈霸守南澳。闽海波涛,一搏十丈,汹汹有气吞中原之奇观。
第七节 漳州海澄之二大战
恶涛益益急,战云益益催,漳、泉二州之间乃为清、郑血战之中心地。永历四年,成功益整军备。五月,败清将王邦后。八月,败清提督杨名高,遂略漳、泉各州县,降其将杨世德、陈尧策。明年,又败清将陈锦于长泰,锦死之。未几,乃有漳州之战。
漳州之战何?自永历六年四月迄九月,用兵凡三百六十余日,舍兵十数万,舍船数千,漳民饿死者十之三,路毙者十之七,乱后遗骸之大穴三,总数七十三万有奇。爷娘父子一堆草,落日寒流几战场,万劫不灭,国魂其归。吾舌尚存,为述战史。
成功志必欲得漳州,急围之。清将马逢来援。甘辉告成功曰:“今若与清将野战,吾伤必多;不如困之于漳城。”乃让自万松关至漳城龙江一带路诱之。已而马以骑千、步三千至。郑军不与战,夜则喊声四起,马军数数眠起。诘朝,甘辉逆马军,马军疲,又以漳路阻隔,遂入州城。而郑军自后追之。马入城数日,忿突袭成功营。成功自四面要之,马败。守将王邦俊出助战,亦败。当是时,城援已绝,郑军昼夜攻之,尚未下,而福建巡抚宜永贵遽以船二百袭厦门,成功命陈辉防之于崇武,胜之。
而是时,忽忽已仲秋八月,沿漳城河岸以下,血流渊湃,上与苦霖相冲击,绝似一幅血雨图。图内见城一角,距兹三十里,有寨如豆,有人如粒,或运木,或迭石,或沈船,东则塞,南则崩,上如欹,下如倾,沿溪横流四决,土石杂下,细粹不可辨。吾模儗其境,殆郑氏方以八月灌漳州城,历一月工未竣,而侦者来告,闻清固山金砺将会新总督刘清泰来援,成功乃使周全斌迎战,一面尽力攻漳城。已而全斌败,成功乃解围去,而自退于厦门。
漳州之战既终,海澄之战方始。金固山既解漳州围,欲一气尽吞中国南部国民之未薙发、未清衣冠者,乃以永历七年四月进兵海澄,使刘清泰以水师出福、兴二港,为夹攻计。成功侦知之,使林察、周瑞往海坛迎战。中途遭飓风,察舟误入兴化港,死焉。而成功适谍得金固山将于二十八日以全师进营祖山头,遂以五月一日自率大队至海澄,使王秀奇、郝文兴、陈尧策等守镇远寨、甘辉、黄廷守关帝庙,而自筑观战台于天姬宫。越三日,清军数万至,营于天姬宫之前,火炮数百门,旦夕向成功营突发,木栅频坏频立。五日,后劲镇陈魁、后冲镇叶章自炮烟突出奋战,章死之,魁伤于矢。甘辉急开寨夺魁回,而以杨正代统其镇。
是役也,当剧战之中心、而为清、郑胜败之界线者,则以五月八日。是日,金固山自督兵来攻,望见天姬宫旌旗之下,一将指挥左右,火石并发,弹线益益逼近。或劝成功下。成功曰:“天乎!余誓不为大明避一尺寸土!”甘辉见事急,翼成功下,而炮已及,碎台级数层。金固山则又力攻镇远寨。是时郑军岌岌如累卵。
夜尽天旦,炮声忽作,火龙数万倏奔于金固山之营门,马失其蹄,寨掩其帜,缨辫激搏,上腾无际,而苏茂、甘辉已大辟寨门,突以大军攀缘龙尾而上,与清军格鬪于弹林硝雨之里。据历史家言,是时金固山方薄攻海澄城,成功使郝文兴、王秀奇、周瑞等应之。战正酣,地道炮火齐发,于是金固山且战且退,而回兵于漳州。
方是时,清顺治帝已入关十年,四海大定,莫不奴服。呜呼!我试以比例术求之,清以满洲及中国全部之兵力尽注于闽南之一隅,土地得比例若干,人民得比例若干,谋士猛将得比例若干,兵马舟舰粮食得比例若干;而郑氏果以何主义、何气力乃敢来前数挑战!嗟乎!故宫何处,忍烟灭于荆驼;国魂尚存,誓殉生于铁血。而成功亦于时援桴鼓,飨军士,以归于厦门之故营。
第八节 清郑书诏往来之一年间
吾叙漳州、海澄战事如画龙,一鳞一爪,为雨为云,未尝不一肖也。虽然,吾犹未为之点睛。读者试猜之,一场忙碌一场空,清欤?郑欤?意何存欤?吾谥之曰民族之战。惟民族战则必如斐利宾之抗美独立,脱兰斯哇尔之叛英图存。呜呼!其雠其雠,吾洒血泪以溅之!然则两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负其大好民族之旗帜,行行重行行,视死方如归,而一方亦抱怀民族的帝国之雄心,不尽鬪杀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独不闻当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关,所至降旗迎树,莫不从命。文人为我作诏檄,虽不解其文义,然咿唔噫哑亦自成腔调,武臣争执刀为我前驱。我下令薙发,孰敢不薙发?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顺民男女数千万,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妇,又孰敢不听从?独郑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将出师,声罪致讨。我以中华人杀中华人,而自后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郑逆犹不屈如故。我将以如此如此之术行之,郑逆在吾手中矣。”(语见黄澄泣闽录)乃翻易其力取主义而为诈取主义。诈取主义何?曰:凡敌臣有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杀之;杀之则又封之,赐之谥,赐之祠,而大号于国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术也。凡敌臣有不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则又困之,或锢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术也。其于士民则始威之,终饵之,俄人取之以利用东三省者也;一术也。故诈术者,伯主锦囊中之秘宝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龙,而芝龙受之。永历六年,清廷又谕芝龙曰:“父既归顺,而子独不至,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尔宜以书招之。”读者谓清廷果信芝龙乎?芝龙、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谓清廷无人焉可也。然则何说?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关未数年,已能利用吾中国三纲之说,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胜,则吾之利也;不胜,则吾固可以从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权谋也。不信,则又请读清廷谕闽浙总督刘清泰之辞曰:“郑若归顺,则赦其罪,赐之官;若执迷不悟,其以时进剿。”于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龙为同安侯,成功为海澄公。十月,芝龙奏曰:“臣以圣旨谕成功,成功辞封不受命。”于是清廷命议政王贝勒王会大臣确议具奏。既又颁谕成功(谕文长从略)。
虽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复中国为主义、以战胜非民族为目的者也。清诏再三至,彼方视为屠杀国民之好檄文,而闭聪塞明以为净,故不照两国议和停战事例,而日日整军备、修舟舰。清使之来也,其一为李德,其一为郑贾。方二使周旋海隅时,成功使陈辉、张名振率舟师入长江,夺其船一百余,又犯天津,焚粮艘。而忽有悲风惨云自天际东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阴阴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则以郑将方舟次金山寺,设故明崇祯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国之泪,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黄叶;故宫无人,或鬪秋虫。劳劳国民,丧奔若此,相与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时有心如撞鹿、头如捉蝇、身子局踃难为地者,则数奉清谕招降成功之父芝龙也。芝龙招成功不至,自问遭谴在即,不得已复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硕闽亲王,谓当劝以父子兄弟之谊。乃以七月再颁诏书,使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挟其弟赍诏入闽。九月七日,弟至于厦门。成功挥其爱绝痛绝之泪而与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别使甘辉、王秀奇率水师随往,列营数里,以示军威。十七日,叶、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开诏书。二使则欲成功先薙发。数日不决。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会议。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来也遽,其去也忽,何轻佻乃尔耶!且渠固痴呆者,吾故佯为痴呆状以应之。”乃使郑谠问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谠而留其弟。成功乃谓参军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币而为此者,其将以赚吾父者赚吾而已!吾何人,宁自坠其陷阱!”乃作书复其父芝龙。其文曰:
“儿于戊子年使王裕问候父亲之安履。嗣闻父亲被围,王裕被擒,自兹以后,只字不相通。至于壬辰,忽周继武等以父亲之书至,儿且骇且疑;其后使者相继,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国已矣!父厄于敌,母死非难,诸弟无一安者。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赐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故明残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质质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遂以实相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胡涂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几,弟渡至,叶、阿二使相继至,往复数回,不得要领。皇皇奉勒入闽,徒以薙发二字相逼迫。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之所赐也。儿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则儿终身所当有事焉。”(此书据日本某所著台湾郑氏史,与他本间有出入,然亦词句微异,其文义固大同也;下致弟书如之)(又与其弟书曰:
“兄弟隔别数岁,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劝,继以痛哭,可谓无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国存亡之大义,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节,兄已盖入其心而饮其精矣。兄之心绪,尽在父亲书中,弟阅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时,朝官数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独一乞人某赋诗自殉。曩读其诗,未尝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国,将以用兵老矣,岂有旦修包胥之节、而晚贻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尽孝道,自兹以往,其勿以兄为念!”
呜呼!吾料成功方作二书时,其手颤,其容惨,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掴血,一字一滴泪。将以此为完结家庭之伦事乎,则成功有情人,方怀死母,讵绝生父。然卒以宗国大义,绝交爱父而不敢悔。其词怨,其心苦。或曰,是书也,所以绝清人之觊觎也;或曰,父方怀谗,兹所以救父也。吾两存之。
第九节 郑氏兵力扩张时期
明岁,永历正位九年矣。出孙西粤,遥与闽南海相望。一介孤臣,伏处思明一洼地,岁朔,遥望南云一角,冠大明之冠,衣大明之衣,仅向阙九拜,祝大明万岁,其声呜呜,堂下歌泣潦倒,不复成礼。时或书诏间至,附讯南中君臣起居状,孤亡咨嗟相对,十回不得一笑颜。小子述史至此,亦复心悸,无可聊赖,亡国之惨其如是矣!
忽忽二月,宦者刘玉自行在至于安隆,煌煌永历帝之诏书出陈于孤臣之前,上述报功辞,下谘复仇事。成功问行在事如何,玉言天帝圣明,而骄将孙可望、李定国可怖。成功拂衣而叹曰:“今宗国若此,诸将犹骄慢争兵,恢复何望!”仰天一恸,身倾于座。于是以有明三百年豢养之朝官、数千人所不可当复仇之重担,昂然以两肩承之而行。
鸿雁北飞,战马南嘶,二使去已远,壮夫何日归。成功既复父弟书,知清廷饵诱已穷,一浪三折,且汹汹有轰天倒海之势。我无备,将奈何?于是使林察为征南勤王总督,增炮台、添水师。又使苏茂、王秀奇等五镇,率战舰五十只,自海道达于广西行在,与李定国会师迎清兵。是年十月,刘国轩降。未几,漳州总兵张世耀降。刘国轩者,成功子若孙柄兵时代之一大将,其人物、其功名、其际遇,吾例之以蜀汉之姜维。至是遣将分道徇郡,漳属诸邑皆来归。攻仙游,破之。遂决北上议。乃使张名振为元帅,陈辉副之。以二十四镇兵入长江,以户官洪旭为水师右军;又使王秀奇领二十镇为北上师团长,使黄廷、万福领二十镇为南下师团长。已而甘军遭风,入于温台,降台州总兵马心。洪军别收岑江附近地,黄军陷普宁焉。星王初试原野,而汪洋洪水,又自北直流南下,则以谍侦清军将大举来攻,于是诸军皆回师。
瞥焉北顾,清廷最后之招抚策,泡浮于池,电驰于空。部议成功骄兵无状,反复不定。恨未能即诛之、泄其羞怒之毒以及其父。于是赫赫乎新授爵之同安侯郑芝龙乃幽身于高墙之里。不足,又幽其叔父澄济伯芝豹于宁古塔。爰整士马,缮城池,遂以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而令多罗贝勒巴尔楚浑等率满汉兵入闽。是年十二月至于泉州,而成功已敛兵厦门,下命坚守各岛,毋与清陆军相持。漳州、惠安、同安之城壁巍巍矗天,坠之、摧之,勿以资敌。安平,芝龙故居,连墙数里,洞房复壁,繁丽甲于八闽,轰然一炬,荡为死灰飞去。
未几,清军败苏茂、黄梧于揭扬,亡二镇焉。十年四月,贝勒聚各澳之船,以韩尚亮为先锋,会师南下。成功侦知之,乃使林察七镇等以大船十四艘泊于围头,使陈魁等四镇以大船十二艘泊于辽罗,使万礼、黄安等五镇以船十、快哨十巡游高崎、浔尾及圭屿沿海一带地,使陈霸防南澳,使张进备铜山,使翁天佑、王秀奇严巡厦门。部署既定,适清先锋至于围头。王明等突入,击沉清船数只。未几,贝勒率诸舟大至,忽狂风起于海上,平面波涛壁立,上搏无际,历二日乃止。北来军士但习陆战,遭风尽解,或苦卧,或尽呕,海面漂船如残星,浮沉上下,尽附着金、厦两岛,咸被俘获。贝勒率残舟以遁。至是知成功敛兵一举,殆将以水军胜。
而其时尚有一小小顿跌为郑军前途之累者。则以揭扬之败,成功以律斩苏茂,罚黄梧,梧不服,与苏茂弟苏明以海澄降于清,郑军救之不及,海澄陷。时贝勒巴尔楚浑、闽浙总督李率泰方驻兵漳州,成功乃遣师乘虚越攻省城。七月,至闽安,取之。成功乃亲率军至。途中闻舟山师为清军所袭,悲愤交集,急围福州。贝勒使别将阿格商救之,而以重师袭铜山。铜山者,郑军之重镇也。成功闻急,遂自福州回救。阿格商尾成功军,甘辉杀之于途。于是贝勒亦还师。
第十节 金陵之役
可爱哉祖国!掷笔西望,自浙江以北、长淮以南,大江横亘若练,烟波淼渺,隐隐现一巨镇,其地山水、人物、商贾、物产实甲中国,则古帝王之都金陵是也。自今上溯四十年前,洪秀全氏起自广西,提其民族主义,下湖湘,抵江口,设都会于兹者垂二十年。则曰是地也,常为吾国人守之。今人度壮年以下,皆不及见,见者亦不复记忆,风潮既过,淡然忘之矣,而恶知前三百年,此地尝有赫赫一大战,为吾祖国存亡绝大之关系者。金陵之役,何湮没不闻于今人也!我请述其历史。
白发频催客,中原正苦兵,匣中惟一剑,时作不平鸣。飒飒乎英雄盖世之郑成功,单身举义将十年,仅盘旋海南一孤岛,清兵又时时来犯,中兴大业,幻如梦,忽如电,计成事尚不知更在何日。永历十一年四月,成功大会诸将,议中兴事,于是二大问题以起。
一进取党。此党大旨谓吾坐困漳、泉之间,未足以号召天下豪杰;蚁穴相斗,又非吾民之福,徒召清兵耳。不如大遣将士,直犯瓜州,便取南京,闽、粤、浙、楚势必响应,然后中兴之业可成也。此党以潘庚锺为之魁,冯澄世、陈永华等附入之。
一反对进取党。此党大旨谓江、浙地广,非征士数十万,不足以纵横如志。今率大军进攻,贝勒等尚在漳州,设轻兵袭我金、厦,我根本动摇,奚以自安?不如徐窥衅隙,以退为进,然后联兵两粤,徐图中原,天下不足平也。此党以甘辉为之魁。
而成功则以报国热血已滴滴垂满唾壶,居平苦抑郁不得志,且以凡人非具有冒险之性质者必不足以成大事,遂决进取议。是月,使杨廷才、刘九皋自龙门间道赍表白事于行在,而别使水师后镇施举往浙江松门招渔舟为乡导。七月,自率舟师北上。十日至兴化。十三日至狼崎。八月十三日,使黄廷等自海门上陆,降黄岩守将王戎。九月,天台诸邑悉降,而永春县林永亦起义相应。闻闽安陷敌乃还。是役也。实为金陵第一次导师。
耿耿孤标之精云,自闽迤逦入粤,上感永历帝。帝曰:“俞哉!惟成功身执大义,僻在海隅,岁贡问不绝。今将率大军进图中原,其不可无封。”乃封成功为延平王。帝又曰:“俞哉!惟成功诸臣,竭诚帝家,佐劳良弼,今兹进征,当益劳苦,其不可无封。”乃封:
祥符伯—王秀奇建威伯—马信崇明伯—甘辉永安伯—黄廷建安伯—万礼忠靖伯—陈辉忠振伯—洪旭少傅—郑泰鼓鸣矣!军行矣!扬扬进行之歌,若与兵步声相凑答。父母、兄弟、妻子、友戚皆手“祈战死”旗走相送,告曰:“毋辱国!毋辱国!”答曰:“誓死战!誓死战!”皆迭十指数国民军。海波荡荡,前军结队而过,曰中提督甘辉,从将八、铁人五千、兵一万、大船二十、快哨十;右军至,曰右提督马信,从将八、兵二万、战船三十、船十、快哨十;后军至,曰后提督万礼,从将、兵士、船只如右提督数;已而中军至,肃肃黄纛之下,延平王郑成功实居中央,从将三十二、兵四万、船舶一百二十。军行既过,海天一碧千里,犹隐隐闻“战死、战死”字。是岁,成功驻师盘石卫。
大江一角,自镇江至瓜州,水面才十里,粗堤如鲠,乱石如绣,上有栅,栅有穴,射者伏如蛰。忽对岸候马疾骑而过,谍报郑军以十二年六月十六日蔽江而下,海舟二千数百,如鳅、如蚁、如野马、如游龙,列布江面,历乱不可辨。清曰“速施炮”,郑曰“速进军”。毁堤断栅,一跃登岸,陷瓜州,迫镇江。而清将管效忠以万五千人至。清以骑,郑以舟,岸上下贯穿,如梭、如织,一日、二日、三日。少焉,舟中人露身腾跃,旗列红、青、白、黑、黄色。此则仰,彼则仆,东或进,西或却。忽郑军背后黑烟冉冉而起,铁人如风行,如山立。白旗开处,火龙数十奔清军。清军下,其溃如乱流,但余白骨黄沙,杳无骑迹。
清风徐过,岘石山俨列几榻,成功乃率文武官列级而登,以吉服祭太祖,以缟服祭先帝,大呼“高皇吁我!高皇吁我!赖先帝灵,臣长征矣!”呜咽啜泣,雨屑屑如泪。成功抚景怅然,乃系以诗,诗曰:“黄叶古祠里,秋风寒殿开。沉沉松柏老,瞑瞑鸟飞回。碑帖空埋地,社阶尽杂苔。此地到人少,尘世转堪哀!”
而是时二党进兵大问题又起于主将之座前。进取党议疾取金陵,反对党议坐镇瓜州。而成功方奉“冒险”字为军行之目的,仍决进取议。七月,进攻金陵,用久困之计。而清援军皆以次来会,又遣谍饵成功,愿假三十日来献城。梁化凤者,敌中骁将也,窥郑军狮子山一营独处,攻胜之。明日复战,郑军左右不相救,败。再战,遂大败,亡甘辉等以下十四人。成功仓卒以舟遁。嗟嗟!出师未捷,泪承英雄之襟,秋风正寒,怨入胡儿之笛。而成功卒投袂止泣,亟亟厉将士,简车马,誓不复仇报国不止。
第十一节 郑氏兵力再振时间
呜呼!谁谓中国民无民族观念?三寸之舌,一尺之纸,填塞夷夏,咳唾华戎,罗罗而不可数也。而奈何未闻有以民族立国也?舌既挢矣,笔既秃矣,一般绝对之名词,有如泰山之云,不崇朝而遍天下。郑氏金陵之役,吾岂无以征之。彼之将、彼之师、彼之运谋而操算者,何一非吾中国民也。彼之视郑氏,犹一人而已矣,犹逆民而已矣。一人则易侮,逆民则当诛。而郑氏适以是时提单弱之国民军,以与数万万顺民抟战于危巢之下,夫安得而不败?夫安得而不败?
既败,清主将遂灭郑氏。明永历十四年,即清顺治十七年,清主命将军达素率满汉兵至于福州,与闽浙总督李率泰会议征讨。时维五月,南风正强,江、浙处闽东北,不利于帆,兵行惟粤东便。乃命两广督臣李栖凤及碣石总兵苏利、南洋总兵许龙、饶平总兵吴大奇来会师。
而成功则自金陵归。生平北伐之壮志,数年豫备之全力,一旦消归于无何有之乡。狮子山下之露,扬子江头之泡影,殆未足例其境遇。仰天长叹,吾皇孙居南粤,吾国民播迁流离,皆惟吾一人罪。乃遣李明世赴行在,谢江南出师无功,自贬王爵,纳招讨大将军印。呜呼!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此项羽氏身死乌江之故迹,历史氏盖尝闻之。虽然,未足以律吾英雄也。惟英雄不呼天、不咎命,彼孤抱一单独之主义,其成则曰国民之福,不成则以神、以灵,虽历万万岁而不能消灭者也。故郑氏虽自金陵败归,其志气未尝少挫焉。
先清师来攻之四月,侦者已达报厦门。成功与诸将议曰:“敌整船来攻,必以五月。五月南风强,不能行兵,其来必以粤东。”乃檄南澳总兵陈霸治舟,檄张进自铜山出熕船援南澳。二月,命工官冯澄世大治战舰。四月,命林察为水师提督,命王秀奇守高崎,黄安等守金门城,陈鹏守五通,周瑞等守南山,而自率陈尧策、洪天佑驻军于鼓浪屿以待。
清既来攻,郑复备战。吾料读者至此,目为之灼灼,神为之奕奕,皆注意于清、郑之战事。吾姑为间评可乎?有能述清、郑两军优劣者曰,夫战,未有不因于历史地理而或能诡为胜负者也。以历史言之,清以二十余人突起满洲,素习骑射,入关以来,益踔厉奋发矣;而郑则自父芝龙已称霸海上,成功又生长海国,往来于日本、中国之间,亦复以数,其所长以舟。以地理言之,北地多旷野,利用骑,南闽滨海,利用舟,故清必以陆军胜,郑必以水军胜。而不观金陵之役乎。不信,请验后役。
满将军达素既约诸将会攻两岛,以五月十日出泉州,命黄梧出海门应之。成功乃以令徇于军中曰:“凡未得将令而备战迎敌者,死。”时周瑞方守南山,侦黄梧舟师大至,急切不能待命,遂率众奋战,败。陈辉继至,又败。成功闻周瑞等已覆军,顾左右曰:“流平乎?”皆曰“平”。成功曰:“流平则潮转,潮转则风随之,吾当以风战。”遂纵炮约各镇出师。日方卓午,大风起于海上,潮头蜿蜓南来如游龙,郑军挟之而与。郑泰自浯屿进,与马信、洪旭夹攻黄梧。梧军处下流,军大溃。陈鹏者,郑氏虎街将也,已纳款清师,比战,鹏军赴高崎,其部下不知鹏所为,遽发炮击清兵,殿兵镇陈璋当其前,吴豪断其后,大败之。郑氏乃全军而还。是役也,清将达素、总兵施琅仅以身免,至于福州,达索遂自杀。
第十二节 台湾之根据
距今癸卯十年,实惟甲午之岁,西方共和国民所讙呼拥戴之称号曰“伯里玺天德”忽出于我中国南部海外一孤岛。时则满洲方构兵日本,偿款不已,继以割地,巡抚某以诸将推戴,遽据岛自主。俄、德、法三国已行文公许独立。先约文未至之三日,某以故仓皇内渡,于是台湾卒为日本有。吾中国昔日仅留之干净一片土,或授之,或受之,我国民曾不容一喙于其间。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千古伤心人同兹悲愤!抑我国民神经薄弱,往史皆不善记忆,苟不然,曩者郑氏进攻台湾之纪念碑犹历历在目。明亡,中原沦陷,而犹有奉明正朔为我中国留民族名号二十年者,亦实惟岛民之功。我国民奈何忍弃之?过台湾馆门(今岁日本开第五回劝业博览会,内有台湾馆,所陈皆台湾旧俗,至以台湾女充侍酒之役),安得不为故将军一痛哭也!请述台湾史。
台湾孤悬海外,其地多硝矿,素未通中国。郑芝龙昔尝占领其地,渐入中国矣。芝龙果有大志,当辟其地为新立国,西方华盛顿由此其选也,而奈何歆于将军、总兵之名号,舍台湾入闽;又委弃故国,■〈足长〉踉北去?哀哉!台湾之民乃辗转奴属于异族者有年。其初为日本。芝龙既北去,日本边民素出没海上者,遂乘间占有其地。于是其地为日本地,其民为日本民。其继为和兰。初,台湾改隶日本,适德川氏当国,德川持锁国主义,不复措意远略,乃借其地于和兰,约岁输鹿皮三万。和人乃征土番,造夹板船,又开互市于镇城外,以兵千人守之。于是其地为和兰地,其民为和兰民。
而是时适郑将军成功大举北伐不得志而返。念举义十有余年,越在草莽,未尝复尺寸土,金、厦仅滨海二孤岛,安能郁郁久居此哉?精诚上诉,帝释应之。何斌者,中国产也,职日本甲螺,与和兰酋长隙。以永历十五年正月,袖台湾地图来厦门,见成功曰:“台湾沃野千里,实为伯王之区,得其地足以王,收其食足以富;鸡笼、淡水之间有硝矿等,且横绝大海,便通他国。”因历指台地要害,成功衔之。次日,成功集诸将议曰:“吾所以灭亲从君、与诸卿共戎行者,为复雠计耳。金陵丧师,军孤地蹙,敌若会南北水师来攻,度诸将之力亦足剿灭,然孤岛片屿不足以资中兴。台湾去中国虽远,进连金、厦,退抚诸岛,相机进取,亦未为晚。”乃使陈霸守南澳,使郭义、蔡禄守铜山御南军,使郑泰守金门御北军,以长子经为监国驻兵厦门,使洪旭、黄廷、王秀奇、林习山辅之,遂祭天决征台议。
明永历十五年二月三日,明延平郡王郑成功征台湾。四月,至于澎湖,登天妃宫,使陈庆等守之。七日,成功下令军中曰:“本藩矢志恢复,未敢一日忘。北征以来,丧师辱命,自惟保守孤岛,进取无日,今将冒波涛、征荒服,诸将有能为中国辟新土者,其从。”乃役水夫以篙探水深浅,水涨倍平日丈余,舟行利甚。使何斌按图历指险要各地,军行纡回,达于鹿耳岛。
和兰之据台湾也,筑二城焉:曰赤嵌,和将裘纳雪汀守之;曰鲲身,和将索伊浑守之。自西人略东亚士,所至皆以宣教、通商为名。其教士、其商人,皆以军人充之,故常以宗教、商业为军事及政治的侵略之主动力。有行于二百余年以前之中国者,实惟和兰。成功既进军鹿耳岛,整队登陆,薄赤嵌城,裘纳惧,使使乞援于鲲身。十日,成功使译者告裘纳:“不降,吾将火城焉!”于是裘纳降。而索伊氏已遣将黎英来援。成功使黄昭以铳手五百、连环熕二百门往鲲身迎战,又使杨祥侧击之。两军互有胜负。八月,索伊氏尽众来攻。成功使黄安御之于陆,而自督水师迎击,大败之,获夹板船一、小艇三。十一月,陈宣以水师烧和兰船三艘。成功乃使译者告索伊氏曰:“此地昔为太师(指芝龙)练兵之处,今藩主亲来收领,念尔等远来,不忍加害,珠玉珍物惟尔所有,仓廪兵藏毋许擅用。若执迷不悟,明日当以薪硝火而城!”索伊氏惧,乃乞降。十二月三日,成功大放和兰人于台湾,台湾平。
附 郑成功经营吕宋事略
成功既据台湾,是年(公历一千六百六十二年)使美大利特密根僧利克西氏为使节兼密使,至于玛尼拉府,阳劝西班牙特派吕宋太守入贡,利氏以欧洲教僧、又东洋冒险者之地位,又以支那使节之资格,既至,新培伊太守颇表敬意。既而密书事发(时成功以密书赠于留滞玛尼拉府之支那人,劝其从郑氏,此书为利氏所携往者),太守以全岛兵集中于玛尼拉府。五月六日,更下令毁撒模坡、阿爱、利根等三城,大增军备。同时,斯培伊人威吓支那人之移住者,支那人怒,杀斯培伊人无算,遂与斯培伊太守开战,败。其幸全者逃于台湾,留者仅八、九千人而已。既,玛尼拉府商业以战祸大遭恐慌,太守意求支那人之回复,乃还成功使节利氏于台湾,遂媾和议。已而成功卒,南征之师遂不可复(见勤敷阿仰氏所著非利宾岛志)。
乃使郑省英为东都府府尹。自率何斌、马信等巡历各地。仿中国兵农合一之制,尽以地给各镇兵,责令开垦三年,定上、中、下三则课赋,以其七给兵士,以其三为国用。遂改法制,兴学校,计丁庸,养老幼,台民大集。呜呼!国民军壮哉!国民军壮哉!尔堂堂以“中国”字上冠于台湾,中原已矣,而尔犹恭奉明朔,乃大遍于台湾之一隅。欧人东侵,惟黄人耻,而尔手和兰远征之凯旗,鼓声冬冬,与海潮相酬答。壮哉国民军!呜呼!壮哉国民军!
第十三节 郑成功之终期
使我中国民而深审民族之大义,孤抱一宁死勿辱之苦节,则人人可为郑成功;即不然,而或惮于胜、广之首难,宁忍蜷伏以待时变,则成功屡举兵北上,自闽、自浙、自金陵,其君子玉帛以归命,其小人箪食以迎师,又随地可以为台湾。而当时果何如?吾料当时人闻郑成功平台湾,有诅咒之者矣,贺之者盖万不得一也。诅咒之者,吾征其天良之已死,尚复何辞?贺之者犹有人心焉。虽然,何贺焉耳?成功者,非退守之人而进取之人也,非持重之人而冒险之人也。其得台湾也,吾不知成功悲何极矣!以龙腾虎跳一壮年,而困之于孤零窵远、又诸待草创之台湾,吾吊之且不暇,而又何贺焉!故贺成功者,尚未足以知成功。
清人曰,敌强矣。国民曰,事亟矣。螳螳乎和兰远征之战鼓,尚未閴灭,面一恸百号之警报已随北来腥风以俱至。成功心如刺、体如割。天也不良,何虐人一至于是!吾叩之,是盖有三大恨事,同时激刺于苦英雄之心胸。叩之天地而无天地,决之国民而无国民,泪滴于肠,泣饮于腹。三十九年之心事,其为梦也欤哉!一号三踊,吾不知人间之有何乐矣!吾因求成功于寤寐之间,而得闻其三大恨事之哀辞。
其第一恨曰:吾君乎!吾无君犹无吾,吾其为无君之人乎!明永历帝十六年四月,吴三桂弒永历于云南。初,永历帝蒙尘在外,其臣孙可望、李定国争政。孙可望降于清,从臣多叛去。帝不得已,入缅甸。缅酋叛,槛帝以送于三桂,寻被弒。李定国愤死。帝之即位也,太妃王氏以帝仁柔无扑乱才,不之许,瞿式耜强推戴之。既,国势益败坏,其臣兵部司务林英削发为僧,自云南遁入台湾,告成功以故,且述帝蒙尘被害状。成功臣马信等请舍正朔,成功不可,曰:“闽、滇相越辽远,顷林英自云南来,或亦传闻;吾誓不信此伪说。如卿等言,圣驾若在,将如何?且吾崎岖十余年,将以为故国也。敢有言此者,以故国叛臣论!”诸臣遂默然。故自永历被害后,犹有奉永历正朔者,台湾也。
其第二恨曰:吾父乎!谁使余而为无父之人乎!先是郑氏将黄梧叛成功,以海澄降于清。成功发其祖、父墓。梧怨。时芝龙方幽于宁古塔,梧说闽督李率泰曰:“不杀芝龙,凡海上伪将之来投诚者意且不坚,且无以死成功心。”率泰以闻,上嘉纳之。既而郑氏之家人伊大器告芝龙与成功通书信,将为不轨,于是芝龙及其子世恩、世荫、世默以下十一人之在于京师者皆弃市,时永历帝十五年十月也。翌年正月,凶讣至于台湾,成功顿足哭踊,望北恸哭曰:“吾父果听儿言,何有今日?”自此成功每忧愤形于辞色。
其第三恨曰:吾郑氏先灵乎!以成功之不肖,无以妥先灵心,而令先灵不安于地下。呜呼!吾其为无祖之人乎!先芝龙弃市之二月,黄梧毁郑氏祖坟,暴横无所不至。成功闻之,切齿而詈黄梧曰:“生者有怨,死者何仇?父被杀矣!祖墓毁矣!吾治兵而西,誓先磔黄梧尸。虽然,吾沿海五省之人民闻有避乱恐暴而遁走者,以吾留数茎之发,而累及于吾生灵,吾之过也夫!”由是大举之意益坚。
痛矣哉!成功赍此三大恨事,诉之天地而天地不之应也,诉之吾国民而吾国民又不之应也。仰首北望吾祖国之所在,而奈何郁郁以居于兹土!天厌朱德久矣,十余年来,潮流之所冲击,风雨晦冥之所震荡,其英雄之泪、之血欤!其吾祖国数千年生育长养之德泽而犹有涓滴未绝者欤!乃卒以后永历帝被害之一月,其父芝龙弃市之七月,其祖坟发掘之十月,而我所谓中国爱国者郑成功者,竟长赍此三大恨事永谢此三十九年以后之天地。其时为永历帝十六年五月八日。
先朔日,成功病,日益不起。越七日,强起冠带,出明太祖之祖训,礼毕,命左右进酒,绎一帙、饮一杯焉。至三帙,成功叹曰:“吾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以两手覆其面而薨。呜呼!自成功之生迄长辞吾祖国之岁,凡三十九年。其初生,养于日本,七岁入中国,二十三岁举义师,至于其薨,凡与清构难十七年,其距今岁又二百二十余年之久且远也。呜呼!吾心痛!
第十四节 郑经之苦节
东海之滨,神仙长生者之所居,犹忆有成功一若弟、时时回首西望、愿为祖国效力卒不得达、永沦异国者其人否?初,成功母田川氏之入中国也,成功有幼弟曰次郎左卫门,年十六矣,留于日本之长崎,冒母姓曰田川氏,改名七左卫门。闻母死于泉州,大感愤,亲诣江户,陈愿赴明佐成功报母雠状,幕府许之。乃以书达成功述其意,成功亦以书报。今摘记成功书札中之一篇,其文曰:“我年来与□征战,□被杀不可胜计。今年五月间(日本宫崎来城所著郑成功云:所署今年五月,未记年号。成功起兵垂二十年,而以五月用兵者有二:一为明永历七年,一为明永历十四年。十四年之役,成功迎击李率泰及达素于岛上,破之,然未闻有割地求和之举。至七年之役,成功攻金固山于海澄,破之。清以是月封成功为海澄公,招抚甚力。此所指者,或即是役),复大杀□兵,满洲□□斩杀已尽。自□入中国,未有如斯挫者,□甚惊怕,自请割地求和。中国在我掌中矣。吾弟能手加额否?缘我日事战劳,无一暇晷,今年失寄银两付用,中怀歉歉。敲东来船,即寄来银五百两,吾弟可察入收用。极欲致敬国王,以□气未灰,道途阻梗,无处可办大礼物件,若微物致意,恐非我大体面,故未有以相将。今□已乞和,容来日购求以奉,想国王必能谅之。”(下略)
七左卫门既负有归国复雠之志,徒以船舶未便,饮恨于东海之一隅。闻成功死,又请于幕府乞归国(其诉状前后凡十余通,兹略不载)。其后没于长崎。有子曰道顺,复姓郑。七左卫门请渡海入明也,道顺欲从,事不成而罢。后来江户,住吴服町,以医为业,不仕以终。犹曰:“我明国姓爷之弟之子也。”
使七左卫门而得归明佐成功乎,则成功事业或更发达。其死也,或继其位。春秋大复雠之义,吾且以是征之。瀛海未波,大星忽陨,危危乎千钧一发。明延平郡王之继统,不于其弟,必于其子,凡非立宪国君位继承之际,其可危皆此若也。而其时成功长子名经者,乃急自厦门以入于台湾。
然清廷则以明帝已崩,元恶已死,其子幼,其国土蹙,又国内多难,不乘机攫取,终酿祸为中土忧。靖南王耿继茂、总督李率泰乃以书招经。而是时郑经方闻永历讣,北向痛哭,称永历十七年,欲恢复国土,继承先业,得清将书,誓拒之。于是岛南战云复葱葱郁郁以起。
和兰者,郑敌也。其水师将曰扑德,居印度勃达皮亚地。闻清兵攻台湾,以战舰十六、水兵千三百八十六、陆兵千二百三十四从。于是李继茂、李率泰、郎赛出泉州,马得功出同安,黄梧、施琅出漳州。郑将之当之者惟周全斌。海波涌飞如黑山立,红夷大炮纷驰如流星,全斌挟艨艟奋击,手刃马得功,掷其首于清舟舷。既清军益大至,经师退保铜山,失金门、浯屿二岛焉。此役也,以和兰水师故,终不得胜。而和兰亦不能遂得台湾,以为印度商会有,则全斌之力居多焉。
清廷知郑氏之不可骤拔也,休兵而归。自此休养生息凡七年,明永历二十三年,清将又以书招经降,经以书复之。其复李率泰曰:
(上略)“所云夷、齐、田横等语,夷、齐千古义高,未易齿冷;即如田横,不过三齐一匹夫耳,犹知守义不屈,而况不佞世受国恩、恭承先训者乎?倘以东宁不受羁縻,则海外列国如日本、琉球、吕宋、广南,近接闽、浙,岂尽服属?倘以敝哨出没为虞,实缘贵旅临江,不得不遣船侦逻。若夫休兵养民,以免生灵涂炭,仁人之言,敢不佩服。至于厚爵重禄,永世袭封,海外遗臣,无心及此。”
其复明珠书曰:
(上略)“不榖恭承先训,恪守丕基,必不弃先人之业,以图一时之利。唯是生民涂炭,恻焉在念。倘贵朝果以爱民为心,不榖不难降心相从,遵事大之礼。”(时经拟用朝鲜事例)(下略)
故此十年间为清、郑息争时代。当是时,地不过孤岛,众不过二万,经任陈永华为政,颇杂儒雅,务与民休息,兵力亦渐充实。又以诸将之易叛也,分之土地,奋以忠义,天南无云,海滨不波,花满昔时之垒,人习故国之俗,自此生养教训,以迄于明永历之二十七年。
第十五节 吴、耿、尚三王与郑氏之关系
欲明郑氏之所以亡,当先知三王之所为与三王与郑氏之关系。
三王者何?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也。何以为王?曰:清以其能亡明而封之也。亡明者众矣,何以及三王?曰:三王者已覆明,欲复明,而其终并郑氏而覆之也。郑得三王,或且谓助长势力,而且覆郑者何也?曰:郑氏以十余年休养之力,一泄之于三王;又是时清已弃郑,卒以三王而并及郑氏,是速其亡也。故就其终始关系之点,而区分之为三时期:
第一时期:三王举兵及与郑氏之合从三王之覆明也以自王,其复明也以自帝,而其主动为吴三桂。是时吴据云南、贵州、四川,耿据福建,尚据广东;其地连亘西南,占中原之半。吴以据地广,且经历久,故以康熙十二年十一月起兵叛清。遂遣使告耿、尚,耿、尚应之。又遣使告郑氏。于是以翌年四月,郑经以檄告天下(檄文甚长,兹略)。一时采薇之客、蹈海之子,所在消匿山洞,各以千人、二千人相率奔走于三王之麾下。至是合从抗清之策以成。
第二时期:耿、郑交恶与其媾和耿、郑以起兵异趣故、壤土相接故,遂生种种冲突之原因。一、经东迁后,安逸日久,故兵甲钝敝,舟亦不多。耿以为易侮,欲离郑氏独自进取。二、经向耿借漳、泉二州地募兵,耿难之。三、耿使海澄总兵赵得胜起兵,得胜不役,降于经,经授得胜为兴明伯左都督,耿衔之,遂构兵。郑将取同安、降守将张学尧。王进者,清勇将也,降于耿。王进功子藩锡逐之以降于郑,进功亦寻降。于是耿命进与郑师争泉州。是时合从军且解散,而吴三桂之仲裁大使适至。是年十月,吴命礼曹周文骥平耿、郑。时耿、郑方战于兴化,得三桂命,以强敌未灭、内相争非谋,各议罢兵。翌年正月,耿遣使台湾,正疆境,以枫亭为界,通盟好,修婚姻焉。
第三时期:三王降灭与郑氏之孤立自合从军兴,清廷大震,几殆矣。然未尝合围,又未尝各以兵北向,清廷得分兵应战,且又以各有顾恋也。
尚虽约合从,然不敢出兵,又翻覆无常。其弟之孝又不从命,清授为平南将军。之信心动,乃以康熙十六年再降于清,至十九年被诛。
耿虽与郑通好,内实不慊。十五年八月,耿出兵仙霞岭,其将士大半亡归于郑。耿氏故封,日渐削减,清攻其外,郑攻其内,耿忧愤不知所出。适清康亲王招耿,耿遂降;时亦为康熙十六年。
是时清以攻耿兵攻郑,郑氏将屡败,经遁入台湾。郑去而吴三桂益孤。康熙十七年八月,三桂死,其孙世璠立,兵力益弱。清得专意于郑氏军。
综此三时期,前后凡五年,而合从军解。而其影响及于郑氏者,则使清廷对于郑氏而生二大主义。
第一为弃地主义,清将赖塔主之。方经归于台湾也,赖塔以书与经曰:“自海上用兵以来,朝廷屡下招抚之令,而议终不成,皆由封疆诸臣执泥。台地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棘,生聚教训,有年于兹。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殄灭,中外一家,若能保境息民,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市之日本,于世无患,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涂炭。惟足下图之!”第二为略地主义,清将姚启圣、施琅等主之。姚屡阻梗和议,施本郑将,善水战,亡归于清,自陈台湾必可取之。此主义属于外臣者多。
而使清廷从第二主义以行者,其分因则以经对于第一主义而要求海澄为互市之地。至其总因,以是时海外孤岛,又忽有意外之风云,而与清廷以大好机会。国家多难,重以内忧,明王不兴,既伤逝者。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吾闻之故国民,明招讨大将军郑经以归台后五年,即永历三十五年正月,卒于台湾之东宁府。
第十六节 台湾亡
呜呼!我掷笔何忍言!成功之卒也年三十有九,经之卒也年三十有五。吾国民前途之运命随郑氏尽矣!南溟巨浸之中,绵延故明正朔垂二十余年,天厌朱德,元臣隤丧,吾国民奈何无滴泪溅之!经之卒也,其长子克■〈臧上土下〉次当立。克■〈臧上土下〉严肃沈毅,有成功风。或曰非郑氏子,乃立其次子克塽。克塽者,顽儿也。
于是清廷侦知之,且用兵矣。顾以南征辽远,动辄丧师,风涛险恶可怖,北人南来不谙水战,迟之又久而未得水军将其人。越二年,以闽督姚启圣之荐,授万正色为陆路提督、施琅为水师提督,内外决议,以明年大举攻台湾。
时郑氏水军将曰刘国轩。国轩素有将略,行军略仿成功。永历三十二年之役,国轩尝以寡兵亡满汉士卒三万余人。闻清师且大至,定以澎湖为第一防御地,募集民兵,修整战舰,自妈祖、台屿以次列炮城二十余座。沿海设短墙,置矢石,连亘三十余里。厉兵秣马,以待大战。
明年六月,清大军发自铜山,国轩自督兵二万应之。既战,南潮涨荡如山,清军前锋船冲折不可收拾,国轩乘之,清前锋军蓝理伤焉。十八日,清进取虎井屿。明日,施琅誓师,分兵大进,压清师而下,战酣,自辰至申,清兵势益励,国轩败,急乘舸自吼门佚。清军遂得澎湖。是役也,郑氏失部将一百六十五人、士卒四千八百五十三人、战舰二百余艘,兵尽力竭,殆不可战。
已矣!故明四百年之余烈,郑氏三十余年之辛苦经营,一朝乃大去!越一月,郑克塽遣冯锡珪、陈梦炜赍降表以投于清将施琅之军,附缴延平王金印一、招讨大将军金印一、公侯伯将军银印五,版籍数千里,户口百余万。琅驰奏清廷,清主许之,授郑克塽汉军公,以下有差。自郑成功起义,凡三世,三十八年,迄明永历三十八年,台湾亡。
呜呼!吾闻之台人,台之南安,成功庙在焉。庙有像,相传甚肖成功。距台亡十七年,清以成功明室遗臣,非乱臣贼子,诏改葬成功及子经于南安。今日台南、南安两地闻郑氏遗裔犹绵绵众且多也。
第十七节 郑氏亡后之台湾
自甲午以前,凡吾中国之民始终不负我祖国者,台湾人也。始郑亡之年,迄甲午之岁,中间仅二百年,而台人奋身思起、求复郑氏之基业者,历史氏犹能道之。请述概略可乎?
第一:康熙三十五年七月,台南新港人吴球拥朱佑龙为主,称朱明后裔起师,事发被诛。
第二:康熙四十年十二月,诸罗人刘却谋起师。先时置樟脑屋瓦间,中夜焚之,台人大感动,推却为盟主。翌四十一年二月,事平。
第三:康熙六十年,台人朱一贵自称故明后裔,四月举兵罗汉门,迫台湾府城。时在台文武吏争遁。同时南路杜君英起于下淡水,北路赖地起于诸罗。七日全台悉定。一贵自称中兴王,改元永和。既,闽督满保、水师提督施世骠、南澳总兵蓝廷珍讨之,一贵被擒,越二年乃平。
第四:雍正九年三月,凤山人吴福生起师,越一月平。
第五:乾隆三十五年九月,台南大穆降民黄教据冈山谋乱,翌十月平。
第六:乾隆四十八年,漳人严烟至台湾,创立天地会,未几,党徒弥漫全台。其北路(诸罗、彰化间)以林爽丈为主,其南路(台湾府城以南)以庄大田为主。五十一年十一月,南北路相应起师。林爽文置盟主府于彰化,改元顺天。五十二年十月,陕甘总督福康安讨之。十一月,林爽文被擒。未几,庄大田亦就缚。十二月平。
第七:乾隆六十年二月,天地会员陈周全起师于彰化,未几平。
第八:嘉庆十年,海寇蔡牵掠福建沿岸,乘间入台湾,自称镇海威武王,改元光明。五月寇竹堑,十一月犯淡水,遂袭凤山东港。翌十一年三月,犯噶玛兰(今宜兰)之乌石港,败,遂遁去。
第九:嘉庆十二年九月,朱濆据噶玛兰之苏澳以起师,未几遁去。
第十:嘉庆十六年,高夔起师于台北之柑园,事发被诛。
第十一:道光二年,噶玛兰人林永春起师,未几平。
第十二:道光四年十月,凤山人许尚谋起师,事觉被诛。其党杨良斌自称元帅,攻凤山城,未几平。
第十三:道光十二年十月,嘉义人张丙起师,自号开国大元帅,改元天运,围嘉义城。翌十一月平。
第十四:咸丰三年,凤山人林供起于漳、泉地方,奉洪秀全天德年号,自称镇南大元帅,犯凤山城。五月,犯台湾城。七月,平。
第十五:咸丰四年八月,噶玛兰人吴瑳起师,占领厅城,自为厅长,越月平。
第十六:同治元年三月,戴万生起师陷彰化城,自称东王。同时林戆晟自称南王,翌二年九月就擒。三年平。
第十七:光绪十三年八月,台人犯施九段举兵彰化,围其城。北自牛骂头、西自鹿港一带皆应之。翌月平。
其终:光绪二十七年,清、日开衅和成,以台湾全地让于日本。时台抚唐某自称伯里玺天德,守之。未几遁归。台湾再亡。
光阴如驶,忽忽二百数十年。前于此之台湾为何属?后于此之台湾为何属?披图检视,其色再易,吾国民何未之见?凭吊城郭,欷歔畴昔,骚人墨客,连袂杂沓,而求所谓爱国士夫如玛志尼、古鲁家、阿圭鸦度者流,吾国民何未有其人?吾国人负有文明古国民之资格,又优占膏腴沃壤、广大无垠之国土,东亚盟主,未遑多让。而顾使国势日益穷蹙,以如今日。欧洲入十九世纪,生息蕃殖,已无余土,乃发明所谓殖民主义者,流为学说,着为政策,莫不鹰瞵鹗视,骧腾虎步,各以其相当方法,集中于亚东大陆之一隅。今日吾国内地,自东、自西、自南、自北,何片地绝壤非此主义之所流行者?而吾国民何犹未之觉?呜呼!吾国其无国民也耶?其真亡也耶?凡国大患,莫无国民若。
国民者,国之干也。使有国民,虽无国而亦国;使无国民,虽有国而亦不国。台湾已矣!自余四百余州,吾宗祖之所庐墓、孙子之所田宅,奋袂而起,吾国民将何以处之。呜呼!其存其亡,事在今日,岂有他哉,自决而已!
于是传郑成功既终,乃敢告我国民曰:吾悲台湾,非仅悲台湾,实悲中国;传郑成功,非仅传郑成功,实传我将来无量数之国民。我之所言,止于此语,遂辍笔。
(来源:台湾文献丛刊)
编辑:齐晓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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