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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黄维

日期:2019-05-31 16:38 来源:黄埔军校同学会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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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17岁的我第一次见到父亲

  1965年,文革前,我正在上海北郊中学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

  “你父亲来了,现在住在锦江饭店,你去看看他。”

  “我不去!”回答出乎教导主任的意料。我当时感觉“这个人与我是不搭界的,我一点都没想要见他”。

  17岁的我在生活中并不缺少父亲,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单亲孩子。

  父亲的温暖来自姨夫黄崇武,他是上海复兴中学的教师。黄崇武的父亲黄梅兴,与黄维、杜聿明、郑洞国是黄埔一期的同窗,1937年8月14日淞沪会战次日殉国,是中国抗日战场第一位阵亡的高级将领。“黄梅兴殉国后,黄埔的老同学对黄崇武很照顾,他与杜伯母(杜聿明夫人)、杜致礼(杜聿明女儿)、郑伯母(郑洞国夫人)都十分熟悉。姨妈比我妈妈小8岁,她一直在我妈妈身边生活、上学。姨夫和姨妈也是这么认识结婚的。”

  父亲被俘后,我一直与妈妈、外婆、姨妈、姨夫生活在一起。“姨妈先是在北京中科院情报所工作,后调回上海和姨夫在同一中学教书。我喊姨夫‘爸爸’,姨妈‘妈妈’,用上海话喊妈妈‘姆妈’。我小时候从来没有怀疑姨夫不是我的父亲,他们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我没有觉得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当知道有个父亲等待我去见面的时候,一种不搭界的情绪笼罩着我。对于这个父亲,我了解的太少了。但是,教导主任说:“这是给你的一个政治任务,你要帮党做工作。”

  当时我母亲在北京的姐姐家,我跟着姨夫来到了上海锦江饭店。在这个豪华的饭店里,黄维自己单独住了一个房间。

  一见到父亲,我心平气和地喊了声“爸爸”,父亲的高兴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老人家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唯一从来没见过面的孩子,然后找些话题与我聊天。比如,现在在哪上学、读高几、生活怎么样,以后准备学什么等等。我说,我想学医。父亲很赞成。

  看着眼前的父亲,我心里想“也没那么可怕”。本来以为父亲的形象很狰狞,他被说成放毒气的杀人魔王。我觉得这个老人挺和蔼的,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年,父亲61岁。

  父亲刚参观了杭州,来到上海,他兴致勃勃地向姨父和我讲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对杭州的建设赞不绝口。我觉得他说的挺好的,没有顽固不化的感觉。他逐渐改变着对共产党的认识,思想开始有所转变。后来,我好几次听到父亲说:“国民党以前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共产党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父亲和我们聊了很久,还一起吃了午饭。我们聊天时还有穿便衣的陪同人员在旁边做记录。

  但是,眼前的这个老人还是让我感到十分陌生,我甚至不关心他在上海要待几天。我不知道父亲离开自己时,母亲正怀着我。那是1948年夏天,父亲与全家人正在庐山避暑,突然接到命令,即刻下山赶回武汉。父亲就这样告别了全家人。

  “徐蚌会战”,传来父亲阵亡消息

  1948年,在武汉,黄维正在筹办新制军官学校并任校长兼陆军训练处处长。这个学校是根据美国顾问团的建议而成立的,准备仿照美国西点军校的体制建校,培养国民党陆海空三军高级军官。

  1948年8月,国民政府国防部在首都南京召开的军事会议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国防部决定对军队进行全面调整和编配,组建若干个兵团,以兵团为基本作战单位,集中兵力固守战略要地。1948年9月,蒋介石组建十二兵团,并让父亲担任司令,但父亲办军校正渐入佳境。他说他不想干,但这是蒋介石的命令,听说蒋介石甚至要拿起拐杖打他。

  就这样,父亲只好答应去就任。他在南京觐见蒋介石时说:“校长,等打完这一仗,我还想回去办军校!”蒋介石应允了父亲的要求。

  10月底,在汉口组建完成的十二兵团转移至河南确山、驻马店等地集结待命。部队长途行军,人困马乏之际,解放军11月6日发起淮海战役(国民党方面称“徐蚌会战”)。12月15日,第十二兵团除副司令胡琏等人逃脱外,整个兵团彻底覆灭。

  在父亲离开近半年后,母亲等到的却是父亲在“徐蚌会战”中阵亡的消息。那个时候,听说父亲战死了,妈妈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国民党撤退台湾,母亲带着襁褓之中的我和哥哥姐姐们去了台湾。

  几个月后,母亲偷偷回了一次大陆。凭着直觉,她不相信丈夫会死。终于,母亲得知父亲没有死,而是被俘了。

  至于父亲当年如何被俘,我一直没有主动问过父亲。至今,我见到过好多个版本:有好多个嘉奖令,好多个“活捉黄维”的英雄。

  父亲晚年回忆起这次失败说:(淮海战役)说我是笨蛋、草包,我是不能接受的。我的兵团最后是全部被歼了,但换个人,未必比我强。当时在双堆集,我的部队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饥寒交迫,顶了28天,换个人,行吗!?不光是我黄维个人失败,更主要的是国民党失败。国民党太腐败,太失人心了!有的士兵挖草根剥树皮吃,军马全部被杀了,吃了。飞机空投的东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杯水车薪。有的落到解放军阵地上,送了礼!而陈毅、粟裕的部队,虽然武器不如我的部队,但他们士气高昂,打仗勇敢,不怕死。他们有饭吃,几十万民工推着小车子给他们送馒头、送稀饭。而我的部队没有一个老百姓给送吃的。有的单兵行动,就回不来了。

  功德林监狱,父亲顽固抵抗“改造”

  胡琏突出重围后,遇到了第十八军未被包围的骑兵,先逃到蚌埠, 后去了南京,开始了与黄维完全不同的人生。黄维在南平集附近的周庄被俘 。

  从被俘起的第一天开始,黄维就表现出不合作、不配合。我看到资料说:

  黄维把桌子一拍, 大吼起来:“有战死的烈士,没有苟活的将军,我为什么投降。为了国家民族利益,我要战斗到一兵一卒……”

  在战犯管理所,黄维走路始终挺着腰杆,将军风范丝毫不失。他还留起了胡子,自称“在国民党时期留的胡子不能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剃掉”。在随身的本子上写下了于谦的《石灰吟》和文天祥的《正气歌》自勉。

  当时监狱规定每个战犯要读一些指定的学习书,并结合自己的罪行谈读书体会。杜聿明读了《论持久战》,写下万余字的读书笔记,并且要求把自己的读后感寄给蒋介石,而黄维却拒绝写任何悔过书,他说自己“无罪可悔”,唯一惭愧的是十几万大军在自己的领导下溃败,所以黄维在战犯和管理人员眼里是“拒绝改造”的典型。

  1952年的一次学习中,学习组长董益三宣读材料说:“四大家族控制了中国所有的银行,将全国人民的财产盘剥到自己手里时”,黄维回应说:现在全国只有一家中国人民银行,又受到共产党毛泽东的领导。是不是可以说现在全国人民的财产都到毛泽东一家的手里了。为此,战犯们群情激奋,董益三等还动手打了他。后来,董益三和父亲都在政协工作,又住在同一住处,他们常常同坐一辆公车来回,父亲从来也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父亲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觉得我父亲是一个十分大气的人,他总是那么耿直、那么真实,没想通就是没想通,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想通了,他会实心实地去做他觉得该做的事情。”

  被俘这一年,父亲43岁。他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斗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家人在外面急切地等待着他的消息。

  母亲带着我们离开了台湾,绕道香港,回到大陆,定居上海。我妈妈的字写得很漂亮,她经常去街道、居委会帮忙出黑板报,做些抄写登记工作。几个月之后,妈妈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份上海图书馆的工作。母亲就是这样执意要回到父亲身边,执意地自食其力等待父亲回家团圆。

  在上海,母亲工作还算如意,姐姐黄敏南报考复旦大学,校方报到周总理那也顺利获批入了学。街道及邻居对这家突然来的外乡人没有敌意。

  在上海,我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与姐姐上大学的曲折一样,在高中入学时,我报考的复旦附中不敢收,幸亏班主任和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的北郊中学女校长朱瑞珠相助,才进了重点中学北郊中学。

  父亲缺席第一批特赦名单,母亲病倒了

  八年后的1956年,母亲获准与长女黄敏南一起去监狱看望丈夫。

  母亲主要是劝他好好改造,反复说,你为家里人想想,你也应该有所变化,那不一定是说违心之言,但是你起码应该有个接受的态度,他根本就不接受。

  母亲还带去了黄维从未见过的小女儿的照片。那张照片被父亲放在了上衣的左兜里,像宝贝一样始终珍藏着。那时我9岁,姆妈突然带我去照相馆照照片,我不知道是为了送给父亲。

  特赦的事终于有了眉目。

  北京的有关部门通知我姐姐和姨妈,上海这边有关部门通知我妈妈,都说准备迎接父亲回家,要我们家人注意听广播,但真的等到广播时,却没有听到。

  1959年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了第一批特赦名单,功德林监狱里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杨伯涛、邱行湘等10人获释。

  这个名单里并没有黄维的名字。

  巨大的希望突然幻灭,母亲万念俱灰。长达11年的等待如今一切成空,从台湾、香港辗转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的无数次奔波,“不是政府不放你出来,而是你不好好改造”,姆妈总在这么想。一天下班后,母亲带着大量的安眠药来到图书馆书库,她想静静地离开这个让她备受煎熬的世界。前来查阅资料的同事发现了吞下安眠药的母亲,紧急送往医院后,终于挽回了生命。

  母亲是个善良、热情、要强上进的人,但是精神一直很紧张,长期处于压抑中,那时候也不知道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她的希望彻底被毁灭了,就这样得了精神病。这是上海龙华医院精神病专科医院的专家诊断确诊的。姆妈出现幻听、失眠等症状,无法继续工作。我非常感恩上海图书馆,是上海图书馆给我母亲办的退休,虽然退休金很微薄,但每个月有得发,还可享受公费医疗。妈妈常常要住院,天天都要吃药,这个待遇对她太重要了。

  若干年后,我们了解到,“父亲本应在第一批被释放的内定名单里,但由于父亲顽固,认罪态度很不好,战犯管理所不同意释放他。”

  父亲对于家中所发生的这些变故,则毫不知情。

  全身结核获治,父亲转向研究“永动机”

  早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时,父亲身患五种结核:肺结核、腹膜结核、淋巴性结核、副睾结核、精囊结核。1952年春,结核病发作,腹膜结核发展为腹膜炎,出现了大量腹水。父亲说,“严重时皮下都是水,‘晃荡、晃荡’的,两腿肿胀不能下地行走”。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当即把他送到复兴医院治疗。战犯管理所也是全力以赴治病,请了北京著名的医学专家前来会诊。此事甚至惊动了周总理,治病需要特效药链霉素,但当时还不能国产,即便是苏联生产的也是质量不佳并副作用巨大。周总理办公室批准,从香港购买此药,可以动用外汇。

  在27年的改造期间,黄维的餐桌上每天都会有一斤牛奶、两个鸡蛋和三两肉。战犯管理所每天都要保证供应,哪怕是在缺衣少食饿死人的3年自然灾害期间都没断过肉类的供应。“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刚开始是猪肉,后来是牛肉,最后又吃黄羊肉。父亲特赦后,才知道国家那么困难对他们还那么好,还专门派武警战士去内蒙古打黄羊给他们吃。他也明白了,那些管理人员当时为何越来越胖,原来是浮肿着。爸爸提起这件事,很感动。”

  经医护人员4年的精心治疗护理,结核病终于根治。父亲说,“感谢共产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样重的病,又病得这样久,若在过去,虽然我是国民党的高级将官,也得一命归西。”

  抗战后期,武器主要从美国进口,国军手中有了很多新式武器。父亲在昆明、重庆组建远征军、编练青年军,与美军及武器装备有过广泛的接触。1947年春,父亲被调到国防部联勤总部任副总司令,装备更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对新式武器装备有广泛的了解和浓厚的兴趣。

  父亲说:研制“永动机”,是因为打仗打败了,还想为人民做点事情。

  在河北井陉关押时,他住的茅草房外面有一口井,天天看人拉辘轳提水,他就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把重力变为动力,让‘辘轳’一直转下去该多好。如果成功了,那就是造福人类的一个发明了。”

  但是,战犯管理所认为,黄维研究“永动机”,就是为了逃避改造。

  1968年4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秦城监狱里人满为患,黄维等战犯就从秦城监狱转到抚顺战犯管理所,他的研究图纸和实验设备也一同带了过去。时任抚顺战犯管理所负责人金源曾回忆:因为这个执拗的兴趣,黄维曾被认为“怠慢学习”,而我觉得即便是幻想也可以肯定,并从中找到改造思想的突破口。“我让管理所电机厂的4名技术人员和学理科出身的几名战犯成立科研小组,帮助黄维研制‘永动机’。”

  在抚顺,黄维终于制作出了一台“永动机”。但是,“永动机”只转动几圈便停了下来,并不能像当初设想的那样无止境的转动下去。

  特赦后,爸爸还在家里研究,他让我抄写要上交的‘永动机’方案的报告和他写的论文;我哥黄理也被调过来研究,他是学机械的来帮画图纸,一年来好几次,有一次借调了一个月,还有我姨夫的学生,以及他的朋友,不少人都协助过。对一件事,坚持了几十年,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到去世,他一直在设计、制造、试验、失败再设计、再制造。虽然他倾注大量心血的多个“永动机”都先后失败了,但是这种坚忍不拔的科学研究精神也被人所称道。

  当父亲在抚顺改造的时候,我到东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66年,母亲住在清华大学的姐姐家,被红卫兵剃了阴阳头,被侮辱、被批斗、被押回原籍,回到上海后的好些天,每天去居委会早请示晚汇报,居委会干部说,你来干什么,你又不是黑五类分子,就让她回去了。

  母亲与父亲也失去了联系,我们不知道他去了抚顺,直到林彪事件后,有关部门找到我母亲,了解全家人的情况,并告诉了父亲在抚顺的地址,父母亲恢复了联系。

  那个时候我身体不好,父亲在每封给姆妈的信中都要提到我,问我的病情,他舍不得我外婆和我姆妈寄给他的钱,反而寄出来给我姆妈,说给我治病用,大概有200多元吧。

  与父亲同在东北的我,总想找机会去看看他。我设想回上海探亲时,可以去抚顺绕一下,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没能攒够路费。

  1972年开始,父亲与家人的通信多了起来。他和家人都没想到的是,告别改造、离全家人团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父亲回家了,但依旧固执

  1975年3月21日,来自沈阳的12次特快列车停靠在了北京站。黄维回到了阔别7年的北京,与他同车抵达的是第七批、也是最后一批特赦的293名战犯。

  作为这次特赦战犯的第一名,黄维代表293名战犯,给中共中央和毛主席写了一封感谢信,并在3月23日招待宴席上宣读。这封信后来由叶剑英带给了毛泽东。毛泽东看后批示,要求转发全国县团级以上干部阅读。

  母亲早已在上海统战部领导的陪同下到了北京,分离了27年,父母亲终于相会于前门饭店。

  我在吉林延边农村得到消息,赶到北京,父亲他们住在前门饭店。他住的是一个大套间,他要工作人员在那里放张床,要我住在那。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父母亲。后来因为父亲在北京工作了,我们就把家搬到北京来了。中央批示他留京任全国政协文史专员,享受政协常委待遇,每月工资200元。

  对母亲来说,这么多年的等待,太不容易了,在一批批的战犯特赦名单上没有“黄维”的名字之后,她已经彻底绝望了,认为不可能会释放了。我妈妈这二三十年都是靠药物,大量吃药以致于成天昏昏沉沉的,幻听、幻觉、幻视都会有。她担心丈夫说错话,神经老紧绷着,晚一点到家她也要紧张,总怕他出什么问题。

  特赦后的父亲专注于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的工作,并当选为全国政协五届、六届、七届全国政协常委。

  父亲是一个认真的人、耿直的人。政协文史资料里有一篇文章认为“邓演达是陈诚告密害死的”,父亲看到这篇文章非常气愤,写文章反驳了这个说法。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是他为此花了得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到处查资料核实,访问亲历者。他平时是不会主动联系人的,可为这事他走访了不少人,用事实说明邓演达不是陈诚告密害死的。

  黄维的“较真”还流传着一个故事:1980年代初,要出一本以国军观点看淮海战役的书,找到当时的高级指挥官黄维。黄维说要以国军的观点来写,书名中就不能叫“淮海战役”,而应叫“徐蚌会战”。当黄维得知建议未被采纳时,他拒绝动笔。最终,书名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台湾称徐蚌会战。

  但是,1976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进入高潮时,黄维被逼做了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当时有位主管领导让黄维登台做大会发言,说这是上头交办的政治任务。黄维坚决推辞仍然无效,最后声明写不出够水平的发言稿,如有稿子可代为上台念一念。此事通过媒体报道传了出去,政协很快收到匿名投诉:黄维是顽固的战争罪犯,且在淮海战役中败于邓小平手下,他有什么资格“批邓”。黄维获悉此事后说:“这件事使我内疚,本不想为而又不得不为,如果许我检讨,我可登报声明。”直到“四人帮”被粉碎后,黄维才有机会一吐心中郁闷:“坏了我黄维的名声事小,坏了共产党的名声事大,‘四人帮’做了共产党的敌人做不到的事!”

  致力两岸交流

  1989年初,台湾方面邀请父亲去访问,他便列出要探访的黄埔同学及好友名单。同时,他还要准备祭扫蒋介石、何应钦、陈诚、顾祝同、周至柔、蒋经国等人的墓。另外,他还要面谒师母宋美龄以及陈诚的夫人谭祥。

  从台湾开放探亲以来,父亲致力于沟通两岸联系。他与老同学、老战友有了越来越多的来往。他曾多次对故旧谈及:“趁我生活尚能自理,神智亦还清明,一定要为和平统一祖国的神圣事业献出绵薄之力。如不能达到此目的,我会引为终身遗憾的。”

  父亲向家人提及,台湾方面许诺补发他当中将27年的薪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是我去台湾是为了两岸的和解,是为了会见故旧,为了和平统一献出绵薄之力。”他说:“蒋某人对我有知遇之恩,陈诚对我恩重如山,共产党待我不薄,第三地我是不会去的。”

  父亲为去台湾准备了有大半年。

  1989年1月,黄维从香港回来,此前他已经去过几次香港,会老朋友,参加交流活动。他从心里盼望两岸和解,忘记了自己年老体衰,风尘仆仆三次到香港与故旧会面,为两岸关系和解工作,为和平统一奔走呼喊。

  父亲的病与劳累有关系。刚从香港回来,又要搬家,虽然是搬到路对面,但是收拾起来也很费气力。当时正要开两会,他一直很认真的准备参会提案。那天,父亲去两会现场报道之后感到身体不适,就去看病,到协和医院后就被留下来强制住院了。

  清晨,我突然接到全国政协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去世了,我连忙赶到协和医院。

  这一天是1989年3月20日,父亲85岁。

  父亲的去世就是心脏病突发。这两三年来,他太劳累、太辛苦了,他抓紧时间做着他觉得该做的事情。

  两岸都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

  珍重感情,实事求是

  父亲说:“我这个人思想转变比较慢,其原因就是我得看事实,没有事实摆在我面前,我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在我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是:爸爸总趴在桌子上看啊、写啊、划啊,而我总帮他抄写,因为他岁数大了,写字手会抖,他写完了就让我抄下来,然后交上去。爸爸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执著。

  在家人眼里,黄维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父亲很重感情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大病了一场,没办法去参加遗体告别。”女婿回忆说:“我去拿他给母亲写的挽联,他写得是‘若曙难妻,黄维敬挽’,我怕别人误会‘难’字,建议父亲改,父亲落泪了。”

  在改造后期,父亲与战犯管理所的领导感情也很深。提及抚顺战犯管理所所长金源时曾说:“金所长是红小鬼出身,却把青春浪费在我们这些没有意义的人身上。”

  我还听到一个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1984年9月,全国政协常委黄维收到了一封从贵州寄来的信件,写信人周廷烈,自称是黄维的部下,后来加入了飞虎队。他是国军的一名飞行员,解放后他没有去台湾,而是留在了贵州。连年的政治运动和国民党反动派身份,让他迫不得已装哑巴,已经不说话27年,他听说父亲特赦释放,也熟知父亲的刚直为人,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父亲写了一封信。黄维对周廷烈的来信非常的重视,立即写信给当时的中央统战部长杨静仁:“周廷烈原系国民党第五十四军十四师四十二团一营一连见习军官,他所述在五十四军服役和被送美国受飞行员训练,尚符合历史事实……周一直在美军十四航空队陈纳德所部服役,历经对日、德作战,著有功勋,立功是可信的。对像周这样一个传奇式的幸存者所处的情况应有所关怀,建议对周廷烈应按照政策给予安排生活出路,并尽可能安排为所在县政协委员,以示党和政府不遗忘对敌空战中作战的领航员曾做出过的贡献,实事求是解决。”

  1985年8月27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给贵州省委统战部发了文,称“周是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参加者和幸存者。”1986年,74岁的周廷烈当上贵州省平塘县政协委员,一年后,他又被任命为贵州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1987年5月7日,周廷烈享受国家干部18级的优遇。这个“妻子自尽,本人劳改,装成哑巴27年,子女流落他乡”的老人在黄维的鼎力直言下,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那时候,来找爸爸落实政策的国民党老兵很多,我一天到晚给开门。幸亏那时候社会治安好,没出过问题。他为这些在大陆的国民党老兵实事求是反映情况,认真给予证明,要求解决生活问题,我总给他们抄抄写写,不知抄写了多少回。比如有的起义人员被说成了俘虏,吃饭都成问题。

  父亲很爱士兵,抗战期间任第54军军长,他让士兵种菜、养猪。他还曾因为爱兵而被以吃空饷的名义遭到排挤。1941年,黄维在防区内组织官兵垦荒种菜,养鸡养猪,并要求部队帮助农民兴修水利和道路,定期进行助耕助收,从而使官兵伙食大为改善。同样是54军军长期间,54军所属的第9集团军司令关麟征指控他“吃空饷”,而要罢免黄维。父亲发现军粮供应的质量太差,不是发了霉就是掺了砂石,父亲‘吃空饷’也是确有其事,他给士兵增加口粮,完全是出于爱兵的考虑吧。随后,黄维被调离,他从昆明偕妻子儿女回到故乡江西贵溪,而54军将士一时哗然,据说士兵将机枪摆在军部门口,继任军长不敢上任。

  父亲念念不忘的是淞沪会战的罗店战场。1979年12月,全国政协组团到上海、苏州等地考察,黄维是团里唯一的原国民党高级将领。途经上海第二天,黄维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去罗店看一看,在视察团休息的那一天,给我派辆车,有一个领路人,我一个人单独过去。我在那里负伤流血,我忘不掉那些长眠在上海郊区战场上的官兵,常常做梦重现那些壮烈的场景。我不赞同抗战是共产党一家领导取得胜利的说法,共产党坚持抗战流血流汗是事实,但是国民党军队也是英勇抗日的。”

  在罗店,黄维转了又转。甫时,黄维中断在德国为期一年的军事学习计划,在淞沪会战爆发时被应召紧急回国,赴任第十八军第67师师长。

  父亲曾和我们聊起这一仗:“打得很苦,当时战况惨烈,飞机轰炸、黄浦江上军舰轰炸。大炮一轰炸下来,轰轰的,有的士兵都炸聋了,指挥都听不见。挖战壕时,上海那个地方,挖半人深就有地下水。战壕里灌满了水,战士和军官都站在水里,水里有蚂蝗,蚂蝗爬到腿上往肉里钻、吸血。”尽管战况恶劣,但是父亲亲临前线。父亲不仅在前沿阵地查看地形,还在战斗间隙教士兵正确的射击姿势。因为有一些士兵一抬头就中枪了,伤亡太大”。

  1938年,父亲已是十八军军长,中将军衔,他在皖南厉兵秣马,痛击日寇,取得诸多战绩。武汉会战中,多战多捷。父亲在前沿阵地查看地形,险些被炸,参谋把他摁倒,参谋受了伤。

  1940年,日本人大举进攻浙赣路,老家江西贵溪遭到了严重破坏,老百姓都跑到山里去了。日本人知道这里有抗战将领,是一个有敌意的地方,对家乡进行了疯狂的烧杀报复行动。2010年,我第一次回祖籍,发现祖屋在战争中烧毁,“家乡人想给父亲建故居,但是什么都没了”。

  晚年的黄维有一个愿望,希望“国军”抗战能够被承认。黄维说:“抗战不分国共”,不能否认国军的抗战。

  同样,黄维的朋友也“不分国共”,他不回避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者方志敏的友谊。1977年10月,参加完国庆28周年观礼后,我陪父亲南下参观考察。在参观南昌革命烈士纪念馆时,有个烈士名册,在玻璃柜里锁着,他看第一页有他同学,就要求管理员打开拿出来看,他翻了几下有好几个都是他的同学,还有他的老师。其中就有方志敏。

  黄维说:“我要去参拜方志敏烈士墓。”那天,在方志敏墓前,黄维伫立在墓碑前良久。

  父亲极其敬仰北伐名将严重,说严重光明磊落,是品德很高的一个人。严重所在的21师是模范师,官兵们对他非常敬仰。父亲讲过好多个故事,在他眼里,严重就是一个圣人。

  即便经过27年的改造,父亲也没有对蒋介石进行过大批判,他的评价只有一句:“这个人是个英雄,但他的那一套过时了,所以失败了。”

  黄维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人耿直,珍重感情,个性刚强,生活俭朴,为人称道”,全国政协评价黄维生平时说。

  黄埔后代 黄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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